第1031章 一〇二九章 火锅宴惊变
夜幕刚临,金陵永乐门外的十字街灯火初上,蒸气瓦斯灯与红纸灯笼交映成辉,照得街边市肆人影绰绰。这一带是新式商业区,左为国会书局,右为财政署旧址改建的戏楼。当街最醒目的,便是那间高悬铜字招牌、蒸气腾腾的「湖底捞」火锅店。
入夜未久,三楼最雅的「望湖厅」包厢内热气氤氲,红铜锅沸腾,汤中翻滚着大块牛骨与芫荽牛肉丸。六人围桌正酣,举箸对酌,氛围如火炉般热烈。
主位上坐的是明海商会董事、舟山出身的富商陆朝西,年近花甲,面色红润,身着墨绿滚金边便袍,眼角笑纹深如刻。他正端起一杯黄酒,对席间众人朗声道:「今日这一桌,为的不是商场,也不是国会议程,而是我那小儿子陆游——年仅八岁,便能独解《立体几何引略》初卷,且代表金陵第一小学出战少年数学竞赛,入围初赛前三!如此麟儿,岂不该大贺!」
满座欢声雷动,酒盏齐举。
「贺喜!贺喜陆董事得此奇才!」
「麟儿降世,陆家百年无忧矣!」
「将来进震旦,入数理院,这数学小神童还不得名满天下?」
坐在陆朝西右手边的是明海商会元老、沈千山与朱天权,两人皆为舟山旧地主出身,如今在上海、金陵皆置产行商,富可敌国,又在元老院有一席之地可谓功成名就。沈千山一边往火锅中下豆皮、一边感叹:「唉,十年前咱们几位还在昌国县码头旁喝盐水茶、看方教主大搞水力锻锤、高炉炼铁,谁能想到今日这般光景?你看你大哥,当初若不是不识时务——」
「……也就没有今日的‘陆麟儿’了!」朱天权接过话头,声音低沉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陆宰那窝囊废,硬是跟着那陆朝东,妄图做空上海滩,结果一把输光还债无门,只能……」
他话没说完,只看向陆朝西。陆朝西并未回避,只淡然一笑,放下酒杯,轻声道:「那孩子当年刚满百日,我正为无后发愁。陆宰哭着跪下来,把孩子抱来我舟山宅子……我想,那是明海银行初试那年,我也正好初次参与明海商会的内会。大兄那时还在鼓吹‘归田派’,说方教主要搞什么妖女乱政。可惜啊……」
「可惜个屁!」沈千山嗤声,「现在陆朝东那老东西成什么人了?当初骂明国是妖国、工人是贱种,现在呢,跑去金狗那封个什么‘奉天大学士’,还喊‘奴才’——嘿,听说那次金狗主子问他:‘南面大明在研什么?’,他把‘蒸汽机’报成‘汽锅鸡’……」
众人爆笑。
「还真是‘鸡’飞蛋打。」
「那年冬天,我听说他被发配到什么什么黑龙江边的苦寒地,弄不好已经冻死了,或者还在劈柴煮‘汽锅鸡’吧,哈哈哈!」
笑声之中,小陆游被保姆牵着来到包厢门口。这孩子头梳整齐,着素蓝长衫,一双眼极亮,怀里抱着一本已读到起皱的《数形之探》。
「阿爹。」他礼貌鞠躬,「老师让我代班参加全校竞赛模考,我答完回来了。」
「考得如何?」陆朝西语气慈爱,目中含笑。
「选择题全对,图形论证题有两题没时间写完……但我回家已推演出答案。回头我画给爹爹您看。」
众人一愣,朱天权眯眼笑道:「这样说你还能得第一咯?」
陆游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觉得第一应该是我同学黄楚生……但我已在做三维坐标的练习题了。」
包厢又是一阵笑声,连沈千山都笑得合不拢嘴:「好嘛,这才几岁,脑袋就快比咱们这些做贸易的灵光十倍!」
陆朝西亲自为他夹了一筷牛肉片,笑道:「咱们不求他做大官,只求他明理通数,将来替大明设计出能飞越海洋的蒸汽飞舟也未可知。」
朱天权点头,低声道:「有这样的后代,大明……就真是后继有人了。」
热气仍在锅中翻滚,笑语未尽,酒杯未空,铜火锅中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气泡破裂声,但陆朝西的耳尖微微一颤,直觉有什么不对。
下一刻,门帘猛地被人掀开,一道瘦削的灰衣身影快步冲入,满脸焦灼,气喘吁吁,正是沈家长年跟随的老管家沈福全。
「老爷——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出事了!」
沈千山猛然转首,筷子“锵”地一声落在桌上。
「青菱?!」
沈福全跪地叩首,声音颤抖如雨中风烛:「今晨,小姐带船队去洞庭,按您的吩咐,把那二十车粳米送去给杨幺义军——谁知……谁知刚靠近岳阳城北水道,就被一伙打着‘大楚义军旗’的贼人伏击!」
「什么?!」陆朝西与朱天权同时变色。
沈福全哭喊道:「那帮人旗号与义军一模一样,还喊口号说‘诛卖国,护天子’,但开的是三眼火铳,还有红蓝披风……小姐被护卫救回来时,左臂中了一铳,已高烧昏迷……」
「铳伤?!那可是铅弹入骨……」朱天权低呼。
沈福全咽下一口唾沫,几乎跪倒在地:「郎中刚来过,说……弹头未能完全取出,血热攻心,恐……恐怕撑不过三天……要老爷……准备后事了……」
话音落下,整个包厢如同瞬间被抽空空气,刚才的笑声彷佛从未存在。
沈千山脸色煞白,一只手按住桌角,身子摇晃,口中低喃:「不……不可能……我女儿才刚满十六,她还说要……说要带货去南洋、做明国第一个女船长……」
「老沈,坐稳!」陆朝西猛地起身,搀住他的臂膀,声音沉如铁铸:「别乱了。青菱不会这么容易出事,她从小就比咱们都狠得多……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查清这帮贼人!」
朱天权怒拍桌子,满面铁青:「狗日的‘洞庭义军’怎会开三眼铳?!还敢抢明海商会的粮?这哪里是义军,分明是——」
「是伪秦军装的!」陆朝西冷声接道。
沈千山强忍泪意,抬头颤声问:「怎……怎可证明?」
陆朝西已立刻转身对沈福全喝道:「去!立刻把这件事报给方首相本人!」
沈福全跌跌撞撞地起身:「是!」
陆朝西转头看向众人,一字一句道:
「若这真是伪秦军所为,那就不只是商路被袭这么简单了。洞庭水面失控、义军名号被盗用、火铳已入民间、粮运线被断……这是对整个荆楚防线的挑战!」
朱天权脸色铁青,低声问:「你觉得……这事是刘光世授意的?」
「不排除。但我更怀疑是身望向窗外的永乐门,目光冷冽如夜中寒星,「咱们在商会能做多少事?方首相……能让赣西那些卖民为奴的狗贼一直横行吗?不能!」
「要是青菱真有个三长两短……」沈千山咬牙,手指发白,「我沈家与伪秦不共戴天!」
门外已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明海商会的快使奔赴电报局而去。夜风将锅边灯火吹得乱颤,正如此刻整个江南商界的心。
这一夜,火锅未冷,却再无人动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