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2章 一〇三〇章 回生仙药
秋风带雨,玄武湖上水波潋滟,鸣禽惊飞。午后时分,方梦华从国会内阁办事处出来,驱车直赴西华门内沈千山的伯爵宅邸,马车一停下,只见府门外两侧红纱白幡齐挂,数名仆役正张贴「沈府内丧,请止步高谈」的告示。
方梦华踏入府内,眉头微蹙。
沈府是舟山旧家进京后的宅第,格局仍保留江南样式,但今日庭院中却早已备下黑纱帐棚、白纻香案,偏厢厅里成排棺罩白布、铜钹纸钱具全,竟已是一副风光大葬的排场,连名帖白纸都印好了。
「还活着人就准备后事,这是哪门子郎中诊断?」方梦华寒声问。
老总管忙道:「首相请息怒……这是老爷命的。他说……小、小姐这一路能回来就算奇迹,若熬不过,也不能寒了她在洞庭拚命的气节……」
「人还没死就给她气节?」
方梦华冷着脸,快步踏过廊下,转入东厢,却见沈千山已在门前候着。
这位明海商会元老、舟山老地主、今金陵伯爵府主,身穿素纱常服,眼中血丝猩红,竟也只是刚五十出头的人,如今却像老了十岁。他见方梦华来,不怒不怨,反而拱手一揖,声音哽咽:「多谢首相亲至……小女命苦,这一遭是我……还了早年不识人、不识势、不识天理的一笔孽帐。」
方梦华止住脚步,眼神惊疑:「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千山低头,慢慢地说:「九年前,舟山岛刚为明教所统,您在沈家门大寨开办『希望小学』,说‘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人人皆可学识字,懂自然,知法理。’……我当时,说句丢脸的话,是拒绝的。」
他自嘲一笑,目光黯然:「我只觉得,女娃识字何用?能拿去嫁好人家?当时我沈家的小姐,穿金戴玉、三寸金莲,是我花三十两银子请来老奶娘亲手缠的。哪知道那年秋天,您派百花营的女兵下乡视学,那姓尤的连长带了几个悍妇,硬是闯进我府中,把我女儿拖出闺房,当场撕下她的金莲袜,扔进了柴火锅……」
「我当场气疯,写了血书要去开封告您黑状——」
方梦华闻言额角青筋突跳,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沈千山却继续往下说,语气渐渐低沉:「当时我只觉您是个疯婆娘,要教我家小姐当‘女兵’、学开纺织机、进厂铸铁,真要把咱昌国县的女娃都带坏。但如今……如今九年过去,我家这个‘大脚野丫头’,却亲自指挥商队过大江、入洞庭、夜泊南岸,躲过两次海盗、三次伏兵,还为荆南义军扛来粮食。她这一世,比我沈家历代男丁都活得更像个‘人’。」
他咬了咬牙,声音沙哑如风中折竹:「我现在觉得,那双金莲拆得好,拆得及时……那些还缠着的中年妇人,如今病多腿痛,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嫁人、为了好看,把腿骨都折了……那些所谓欣赏三寸金莲恶趣味的相公值得吗?值得么?」
「这一路我看了太多,也想明白了。谢谢您,方当家……不论青菱能不能熬过去,我都……谢谢您,让她有了这短暂却精彩的一生。」
他说着,竟撑不住地轻轻弯下了腰。
方梦华一时间只觉心头闷痛难言,强自镇定问:「你请的是什么郎中?他是怎么说的?伤不过是中左臂一铳,为何便要准备后事?」
沈千山抹了抹眼角,低声道:「是位老郎中……他说血热难退、伤口溃烂、毒气入骨,已经……」
「混帐!」方梦华忽然怒喝,裙裾一扬,「我自己去看!」
不待人引路,方梦华已迈步直入东厢病房。身后沈千山急忙跟上,只听她冷声道:「沈伯,您一生谨慎老成,如今却被一个无名郎中吓得提前办丧事,还说什么‘精彩短暂的一生’,您是认命了吗?」
她边走边说,声音清冽如霜:「我告诉你——我方梦华不许她死!」
金陵沈府东厢病房沉香扑鼻,纱帐垂落,沈青菱卧于檀木大榻之上,面色苍白,唇干如纸,额头覆满冷汗,身旁女仆两人正低低啜泣,一旁还坐着四五位邻里族眷,皆是披麻素衣、满眼泪光,似乎已在为「遗容」守候。
方梦华一脚踏入房内,冷眼环顾一周。
「都出去。」她不疾不徐地开口,却如利刃掠过。
女眷们一时不敢动,其中一位家眷哽咽道:「首相,小姐这情形……怕是时辰……」
「出去!」方梦华重复一声,声音冷得连灯火都颤了一下。
几人愣了愣,终于手足无措地退下。沈千山也只得让仆人关门守外。
屋内重归寂静,只余火光闪动。
方梦华走至榻前,撩起帐幔,目光落在沈青菱的左臂。
那只手臂绑着粗布,血痂与脓液糊成一团,散发出阵阵恶臭。她皱眉蹲下,仔细拆开绷布——只见伤口处不过是被铅弹擦破一片皮肉,深度尚浅,但四周红肿灼热,已有严重感染之象,且伤后未妥善处理,一路舟车颠簸,风雨兼程,早已恶化。
「这不是致命伤,这是被庸医吓破胆了。」她低语。
方梦华熟练地摸了摸脉搏,又探额头温度,然后转身大声唤道:「小艾子!」
门外立刻应声:「到!」
一名身穿浅蓝制服、短发干净利落的年轻女警卫快步进入,挺身听令。
「立刻去金陵大学医学院,找徐月娥助教,告诉她本座说的:病人急需用药,带上实验室最新研制的青霉素瓶装液剂,还有一套消毒好的生理盐水与输液器,一刻钟内送到沈府!」
「是!」小艾子毫不迟疑,转身便去。
方梦华则回身,动作干脆俐落地清理伤口,打开随身携带的简便急救箱,取出消毒酒精和碘酒,细致地擦拭脓液与死皮。
「妳这丫头……不过是擦伤,还想给妳办后事?」她一边处理一边低声嘀咕,眼中泛起难得的柔色,「亏妳爹那年还骂百花营拆妳金莲袜是‘奇耻大辱’,如今却拿这双大脚,跑得比谁都快。」
她又用绷带将伤口包好,将额头的冷汗拭去,语气已带明显怒意:「一群蠢货请了个骗子郎中在这儿装神弄鬼,把人治成要下葬,还敢自称‘国医名门’?——本座若不是来了,妳怕是要被活埋了。」
她说罢,起身,望向门外。
「传我命令,从此日起,明海商会下属所有航运、通讯、仓储设施,一律改由金陵大学附设医院医官进行行前健康检查与军用急救训练。」
她的声音虽平静,但语气已透出冷意:「从洞庭湖打回来的,不只是粮船,还是一次医疗制度的耻辱。」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徐助教到了!」小艾子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名白袍素裹、面容端庄的中年女医官,手中提着一只被蒸汽消毒过的木箱,铜锁尚冒着热气。
方梦华迎上前,伸手打开箱盖——里头,四瓶晶亮的青霉素静静躺在棉絮间,如未来世界遗落此间的一点冷光。
「开始输液,先打一针。」方梦华敛袖让道,「这一战,叫医学赢回尊严,也叫青菱活下来。」
申时三刻,东厢窗外斜阳初现,屋内湿重的空气却忽如一扫。
刚才还低声啜泣、早早穿孝的丫鬟们,忽然惊叫一声:「退了!小姐的热退了!」
为首的贴身婢女小香满脸通红地冲出房门,直奔前院:「老爷!退烧啦!小姐出汗了,额头也不烫啦!」
沈千山踉跄奔来,一脚还没踏进门,就听一个小厮在侧冷声咕哝:「怕不是身凉了吧,这种情况……」
「你说什么?!」沈千山目光一厉,拔下腰间短杖,「把这狗嘴的拉出去——给我乱棍打出沈府!」
小厮脸色大变,想辩解已来不及,几名家丁已将他拖走,院内棍声噼啪、狗叫声连连。
沈千山怒气未消,刚想再说什么,屋内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
他立刻止步,瞪大眼,转头望向门内——榻上,沈青菱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她微微侧头,看见方梦华与徐月娥正坐于床侧,嘴角竟然勾出一丝虚弱却轻松的笑:「梦华姐……我是不是还没死?」
屋中空气彷佛凝固了一息。
随即,一道白影扑通跪倒在地——正是沈府主母、沈青菱生母朱氏夫人,颤声大哭:「再生之德!方首相、徐大夫,您二位就是咱沈家的菩萨!我女儿这命,是您们给的呀!」
其他侍女一片跪地,有的哭得妆容尽毁,有的伏地叩首连声道「恩德无量」、「起死回生」;就连一向稳重的老总管也红了眼眶,不住抹泪。
外厅那边,原本备妥白幡纸钱、准备喝「送行席」的宾客听闻消息,也是一片哗然——
「退烧啦?!」
「真能退?不是说已经气息微弱了么?」
「你没听说吗——他们用了什么‘青……青霉神水’,还吊了一个透明的水瓶子,像施仙法一样!」
「是那个金陵大学新研出来的‘抗生素’!只吊了一瓶药水,不到一顿饭功夫,人就醒了!」
「这要是传出去,全大明的郎中都得改行种田!」
人群惊呼连连,甚至有守灵的和尚也偷掀帘子瞧了一眼,喃喃道:「大明这方首相当真是能医死病、破冥关……不愧是上天降世的仙女!」
而此刻,方梦华却不为所动。
她仍坐在床侧,眉头微蹙,温声问道:「青菱,能说说妳最后记得什么吗?」
沈青菱喘了口气,目光凝聚,渐渐清明起来:「我是在洞庭湖……西岸那一带,原本说好是杨大哥派人来接粮。我带了两艘船,一共三百石粮米,还有三箱弹药。对接暗号也没错,但靠岸后——」
她脸色一变,咬紧牙关:「那些人虽穿着大楚军服,但说话口音不对,是赣西腔,还夹杂着萍乡一带的土话。我疑心不对,才刚想撤,就听‘砰’的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方梦华眼神一凛,迅速与徐月娥交换一个眼色,沉声说:「不是大楚军,是伪秦狗头旗假扮楚军劫粮。看来……阿太那边也快撑不住了。」
沈千山面色一变:「您是说——他们连洞庭湖都要动手?」
方梦华冷冷点头:「半个月前就有耳报说,伪秦军在衡州、潭州一带活动异常,如今又冒充楚军劫粮……这不是试探,是布局。」
她转身对小艾子道:「传我口谕,三个时辰内召集内阁紧急军事会议。本座要拿沈青菱的证词为据,彻查洞庭湖周边粮运线,并即刻通知兵部,准备支援大楚。」
她的语气平静,却让沈府上下众人无不肃然。
病房内,只见沈青菱半躺在枕上,汗水浸透额际,却依然挺直着背脊,看着方梦华的背影,轻声问:「梦华姐……能让我也回洞庭湖帮杨大哥吗?」
方梦华回眸一笑,眼神温柔却坚定:「先把命好好养回来——还有仗等妳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