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 一〇三八章 淮河洪水
阜昌五年八月十九,淮河上游光州。
夜色如墨,淮河上游的光州坝头,伪齐军营火光摇曳,映照在墨绿的狗头军旗和奔腾的河面上,似一条怒龙翻滚。霍明站在坝头土堤上,手中紧握那封来自汴京的密令,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秋汛既至,炸坝泄洪,断明国铁路,乱其腹地!」
短短十八个字,却重若千钧。霍明抬头望向坝下积蓄数月的洪水,浑浊的水面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的暗光。
「大人,黏竿处细作已探明,蚌埠铁路桥仅差最后数榫,尚未通车。」副将王宗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若今晚炸坝,洪水直下,寿春、濠州、颖州、泗州皆成泽国,明国新政必乱!」
霍明没有立即回应。他望向军营方向,那里有他统领的三千绿鍪军,大多是从淮北征召的农家子弟。他们中不少人,家就在下游。
「大人!」王宗道提高了声音,「汴京的命令不容迟疑!若不炸坝,明军铁路一通,火器北进,大齐何存?」
霍明收回目光,雨水顺着他的铁甲滑落。这件甲胄已经穿了五年,胸前的护心镜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那是汉阳太守陈规的部将留下的。
「准备火药,寅时动手。」霍明最终下令,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王宗道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立刻转身去安排。霍明独自站在坝头,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分不清是雨是汗。
「将军。」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霍明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参军孙禹,营中唯一敢对他直言的书生。
「孙参军有何高见?」霍明没有转身。
孙禹站到他身旁,年轻的脸上满是雨水:「将军真要炸坝?下游数十万百姓...」
「军令如山。」霍明打断他。
「可这不是军令,是屠杀!」孙禹声音颤抖,「将军,您知道下游有多少村庄?多少农田?洪水一过,饿殍千里啊!」
霍明猛地转身,一把揪住孙禹的衣领:「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压低声音怒吼,「但若不执行,黏竿处会先要我们的命!你以为刘豫会在乎几千几万条人命?」
孙禹被霍明的反应震住了。两人对视片刻,霍明松开手,疲惫地抹了把脸。
「将军,」孙禹轻声道,「我们可以...可以提前泄洪,减轻水势...」
霍明眼神闪烁:「说下去。」
「现在就开始慢慢放水,到寅时炸坝时,水势不会那么凶猛。下游百姓至少有时间逃命。」
霍明沉思片刻,突然警觉地环顾四周:「这话你对谁说过?」
「只有将军您。」
「记住,永远不要再提。」霍明严厉地说,但眼神已经缓和,「去告诉王副将,我需要他亲自检查火药安置。」
赵禹明白了霍明的用意,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匆匆离去。
霍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天平不断倾斜。他想起去年天花肆虐时,是下游寿春的明军回春营女兵冒险给伪齐送来药方,救了军营大半士兵的命。
「大人!」王宗道匆匆返回,脸色难看,「孙参军刚才在伙房与几个士卒密谈,我怀疑...」
霍明心头一紧:「怀疑什么?」
「他可能在煽动士兵反对炸坝。」王宗道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要不要...」
霍明抬手制止:「我来处理。火药包准备好了吗?」
「已安置妥当,引线也检查过了。」王宗道回答,但眼睛仍盯着赵禹离去的方向。
子时过半,雨势渐大。霍明在帐中召见孙禹。
「你太鲁莽了。」霍明劈头就说,「王宗道已经怀疑你。」
孙禹苦笑:「将军,我宁愿死在今晚,也不愿背负屠戮百姓的罪名。」
霍明冷笑:「所以你要学聪明点。现在,我要把你关起来,免得你坏事。」
帐外传来脚步声,霍明提高音量:「孙禹违抗军令,即刻收押!」
两名亲兵进来架起孙禹。在被带出帐外前,孙禹回头看了霍明一眼,眼中是复杂的情绪。
寅时初刻,夜风带着秋雨的寒意。坝头数十名绿鍪军卒拖着火药桶沿坝基埋设,引线蜿蜒如蛇。火把映照下,士卒面容憔悴,多数人衣衫破旧,眼神麻木。
一名年轻士卒低声嘀咕:「这水一放,俺老家泗州怕是连片瓦都不剩...」
话未说完,王宗道已一脚踹在他背上:「闭嘴!不炸坝,黏竿处的刀可不长眼!」
霍明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如压巨石。他招手叫来亲兵队长李勇:「消息送出去了?」
李勇点头:「按将军吩咐,派了三路人,走不同路线。但时间太紧,恐怕...」
霍明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他望向漆黑的河面,想起妻子临终前的话:「明哥儿,无论何时,别忘了你为何当兵。」
「大人,一切准备就绪。」王宗道前来复命,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只等您下令。「
霍明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王宗道亲自点燃引线,火花在雨夜中格外刺目。霍明站在安全距离外,看着那火花迅速向坝基窜去。
「轰——」
震天巨响中,坝体崩裂,积蓄数月的洪水如脱缰野马咆哮而出。霍明感到脚下大地在颤抖,仿佛天地都在谴责这一暴行。
「成功了!」王宗道兴奋地大喊,「大人,明国的铁路完了!」
霍明没有回应。他望着汹涌而下的洪水,仿佛看到无数房屋被冲垮,农田被淹没,百姓在洪流中挣扎...
「大人?您怎么了?」王宗道疑惑地问。
霍明回过神来:「传令全军,立即拔营,向汴京方向撤退。」
「撤退?」王宗道惊讶道,「我们不等着收割战果吗?」
「你想等明军来报仇吗?」霍明冷冷地说,「方梦华不会放过我们。」
王宗道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霍明的眼神,最终低头领命而去。
霍明独自站在高处,望着肆虐的洪水。雨越下越大,仿佛上天在为这场人祸哭泣。
濠州城外,秋雨绵绵。
张老汉佝偻着背,手中的镰刀在稻穗间来回穿梭。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身旁的小孙子狗儿正笨拙地学着爷爷的样子割稻,却总把稻穗弄得七零八落。
「慢些,慢些,稻子也是有灵性的,你这样粗暴,明年它就不肯好好长了。」张老汉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沙哑却温和。
狗儿正要答话,忽然停下动作,竖起耳朵:「爷爷,你听,什么声音?」
张老汉直起酸痛的腰,望向淮河方向。起初只是微弱的轰鸣,像是远方的雷声,但转瞬间就变得震耳欲聋。地平线上,一道黑线迅速逼近,那不是乌云,而是翻滚的浊浪!
「洪水!快跑!」张老汉扔下镰刀,一把拽住狗儿的手腕就往高处奔去。他的老腿在泥泞的田埂上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村里顿时鸡飞狗跳,妇女抱着孩子尖叫着冲出屋舍,男人们丢下农具,搀扶着老人向村后的小山坡逃去。但洪水来得太快了,转眼间就吞没了低洼处的几户人家。张老汉回头望去,只见邻居王婶家的茅草屋顶在洪水中打了个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爷爷,我的布老虎!」狗儿突然挣扎起来,想要往回跑。
张老汉死死抱住孙子:「不要命了!东西没了还能再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洪水裹挟着断树残枝,如一头饥饿的猛兽,将沿途的一切吞噬殆尽。濠州城外的临时防洪堤在这股力量面前不堪一击,轰然倒塌。浑浊的洪水冲进城内,街道瞬间变成了湍急的河流。
濠州市长李文昌站在城头,手中紧握着一份驿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驿报上墨迹未干:「上游异动,速备防洪!」这八个字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市长,城南已经进水了!」秘书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李文昌面色铁青:「敲警钟!召集所有民兵和衙役,优先疏散老人和孩子!粮仓和药局必须守住!」
「可是市长,水势太急,城南几坊已经...」
「没有可是!」李文昌厉声打断,「能救一个是一个!」
警钟在雨幕中沉闷地回荡,却很快被洪水咆哮声淹没。城南的百姓慌乱地向高处逃窜,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背着年迈的父母,还有人徒劳地试图抢救家中财物。一个年轻妇人被水流冲倒,怀中的婴儿脱手而出,眼看就要被卷走,一名衙役纵身跳入水中,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婴儿的襁褓。
李文昌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他注意到洪水中夹杂着大量异常的木屑和石块,这绝非普通洪水能带来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光州方向、整个淮河今年的异常枯水都是人为蓄洪的!
与此同时,颖州城内,褚大娘正带着孙女小倩在新修缮的学堂帮忙整理书册。这所希望学堂是明军收复颖州后新建的,专门收留那些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孩子。
「奶奶,妳看我摆得整齐吗?」小倩踮着脚,将最后一本书放上书架。她手中的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她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褚大娘慈爱地摸摸孙女的头:「整齐,整齐得很。咱们小倩将来肯定能当个女秀才,像吴小娘子一样登报纸进明华大学。」
突然,地面微微震动,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轰鸣声。褚大娘脸色骤变,她经历过太多灾难,对这种声音有着本能的恐惧。
「不好!」她一把抱起小倩就往外冲,「快走!」
她们刚跑到街上,就看到城北方向涌来黑压压的洪水,新修的灌溉渠首当其冲,渠堤像纸糊的一样被冲垮。洪水如脱缰野马,冲入城内,刚刚建起的学堂在她们身后轰然倒塌,书籍和桌椅被卷入水中。
褚大娘抱着小倩拼命往城西高地跑去,身边是同样惊慌逃命的百姓。有人跌倒,立刻被后面的人踩踏;有人为了争夺高处的位置大打出手;也有人像褚大娘一样,紧紧护着怀中的孩子。
终于跑到安全地带,褚大娘瘫坐在地上,望着被洪水吞噬的颖州城,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好不容易有了新家...这水,怎么比天花还狠?」
小倩紧紧攥着玉佩,小脸苍白却坚定:「奶奶,咱们活过了瘟疫,总能活过这水!明军会来救咱们的!」
仿佛回应她的话,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颖州卫队长殷尚赤率领百人轻骑冒雨赶来,马蹄踏起的水花在雨中形成一片白雾。
「卫队听令!」殷尚赤勒马高呼,「分组救援,优先老弱妇孺!新民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士兵们迅速分成小队,有的骑马进入浅水区救人,有的开始用沙袋和木桩尝试阻挡洪水蔓延。殷尚赤亲自骑马冲入齐腰深的水中,将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拉上马背。
「连长小心!」一名士兵突然大喊。
殷尚赤回头,只见一根粗大的房梁被洪水冲来,眼看就要撞上他们。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跃起,堪堪避过危险,但那妇人怀中的婴儿却因颠簸而脱手。
千钧一发之际,殷尚赤纵身跃入水中,在激流中抓住了婴儿的襁褓,自己却被冲向下游。士兵们惊呼着追去,却见他在一处拐角抓住了半截断墙,艰难地爬了上来,怀中的婴儿安然无恙。
「连长!」士兵们围上来,却见殷尚赤摆摆手,指向远处:「别管我,那边还有更多人需要救援!」
寿春城内,铁轨铺设工地上灯火通明。工头宋掌爷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检查着最后一节铁轨的对接情况。这座蚌埠淮河铁路桥是明国北伐的战略命脉,连通金陵浦口至淮北前线,工期紧迫,工人们已经连续加班三天了。
「宋头儿,这对接得严丝合缝,绝对没问题!」年轻工匠小李自豪地说。
宋掌爷点点头,眼中却带着忧虑:「但愿如此。我总觉得今晚有些不对劲,淮河水声比往常大。」
「您多虑了,秋雨季节,水大些正常。」小李笑道,「等这桥通了,咱们可都是功臣!」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急促而尖锐。瞭望哨卒的喊声划破夜空:「洪水来了!快撤!」
宋掌爷心头一紧,抬头望去,只见城北方向一道白线迅速逼近,转眼间就变成了滔天巨浪。工地瞬间大乱,工人们丢下工具四散奔逃。
「固定桥墩!快!」宋掌爷抓起一捆绳索冲向最近的一个桥墩,试图用绳索加固。小李跟在他身后,两人刚把绳索绕上桥墩,洪水已经冲到面前。
「宋头儿,来不及了!」小李惊恐地喊道。
宋掌爷充耳不闻,继续奋力绑着绳索。洪水撞击桥墩的巨响震耳欲聋,水花溅起数丈高。突然,一根断裂的钢梁从水中横扫而来,眼看就要击中宋掌爷的后背。
「小心!」小李猛地推开宋掌爷,自己却被钢梁击中胸口,喷出一口鲜血,栽入洪水中。
「小李!」宋掌爷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空气。他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徒弟被洪水卷走,心如刀绞。
又是一声巨响,铁路桥东侧的三孔桥段在洪水的冲击下轰然坍塌,钢铁骨架扭曲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两年心血,转瞬间化为乌有。
寿春市长顾昌站在城头,目睹这一切,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座桥不仅是战略要道,更是寿春百姓的希望所在。如今桥毁人亡,北伐大计将受重挫。
「速报金陵!」顾昌声音嘶哑,「洪水毁桥,寿春告急!另外,派人沿河搜寻幸存者,特别是铁路工人!」
泗州城内,洪水来得更加凶猛。市长周志远正在市议会处理公文,突然听到外面一片嘈杂。他推开门,只见警卫们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
「怎么回事?」周志远抓住一个衙役问道。
「市长,洪水!城外已经淹了,正往城里灌呢!」
周志远心头一震,立刻下令:「打开府衙粮仓,组织百姓往高处撤!所有警员跟我来,先救老人和孩子!」
他亲自带领衙役们冲入已经进水的街巷,挨家挨户敲门呼喊。水位迅速上涨,转眼间就没过了膝盖。一处低矮的民宅内,传来孩子的哭声。周志远踹开门,只见一对年幼的兄妹蜷缩在桌上,洪水已经漫到了桌腿。
「别怕,叔叔带你们出去。」周志远一手抱起一个孩子,蹚着水往外走。刚出门,一股急流冲来,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抓住了门框。
「市长,这边!」几名衙役划着临时拼凑的木筏赶来接应。
周志远将孩子送上木筏,自己却转身往回走:「你们先送孩子去安全地方,我再去看看有没有落下的百姓!」
「市长,太危险了!」衙役劝阻道。
「我是泗州民选的父母官,百姓有难,我岂能独善其身?」周志远头也不回地扎进更深的水域。
当他来到城西一处贫民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如刀割。这里地势最低,洪水已经漫过了屋顶,许多人爬上房顶呼救,却因水流湍急而无法施救。更可怕的是,泗州最大的粮仓就在附近,已经被洪水冲垮,储存的粮食漂浮在水面上,引来野狗和乌鸦争食。
「造孽啊...」周志远喃喃自语。他注意到洪水中夹杂着大量异常的物质——不是普通的泥沙和树枝,而是明显经过人工处理的木料和石块。这与濠州李文昌观察到的现象如出一辙。
周志远爬上市议会屋顶,望着满目疮痍的泗州城,眼中怒火燃烧:「刘豫狗贼,用这毒计,断我大明命脉...可百姓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