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8章 一〇二六章 东方「约翰王」

九月的冷雨润湿第戎山谷,战报也如落叶般纷飞。

神圣罗马皇帝洛泰尔三世在夏末对米兰的南征已宣告失败。英诺森二世虽在方丹-莱-第戎继续高呼圣彼得正义,但与会诸侯与神父的热情,明显随冷风而减。

英诺森二世的白袍下摆沾满了泥点。老教皇站在战场边缘,看着修士们搬运在米兰新成为圣徒的尸体。有些铠甲被铅弹打成了筛子,更多的则是被爆炸震碎了内脏——外表完好,但面甲下渗出黑血。

「六百七十三具。」圣伯尔纳铎的声音像磨砂纸,「全是胸甲被击穿。」

教皇蹲下身,手指抚过一具年轻骑士的遗体。铅弹在板甲胸口留下一个完美的圆孔,边缘金属因高温而微微翻卷。当他翻过尸体时,发现背部对应的出口有碗口大的撕裂伤。

「这就是未来吗?」英诺森二世轻声问。

圣伯尔纳铎的十字架突然砸向地面。「这是亵渎!上帝绝不会允许...」

英诺森二世缓缓起身,白袍在硝烟中渐渐变成灰色,「耶和华允许了十字军在大马士革的失败。」他指向那些破洞的胸甲,「而现在,他允许这个。」

这些曾经荣耀的钢铁,现在不过是新时代的祭品。

冷雨浸透了第戎修道院的石砌回廊。英诺森二世站在彩窗投下的血红色光斑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不是来自潮湿的羊毛衬衣,而是桌上那卷缓缓展开的羊皮地图。热那亚信使肮脏的拇指正点在一个他从未听说的地名上:卡特万草原。

「三十万大军?」圣伯尔纳铎的白须在颤抖,十字架在地图上投下细长的阴影,「桑贾尔苏丹的三十万穆斯林军队,被一个异教徒击溃了?」

信使的拉丁语带着浓重的希腊口音:「不是击溃,神父。是歼灭。」他解开缠腰布,取出一块被火药熏黑的铁片,「约翰王(耶律大石)的'雷器'能在三百步外震碎战马内脏。苏丹的先锋骑兵,还没看见敌人就变成了碎肉。」

英诺森二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教皇戒指。他想起前年在罗马城下,鲁杰罗二世的投雷车是如何让帝国骑士变成滚地葫芦的。但眼前这块扭曲的金属,显然属于更可怕的东西。

「这不可能!」勃艮第公爵于格二世突然拍案而起,剑鞘撞翻了烛台,「除非是恶魔相助,否则...」

「否则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教廷检校长哈德良·迪·卡斯特罗的黑袍几乎与石墙融为一体,「否则就是上帝在借异教徒之手惩罚异教徒?」他的细长手指划过地图上安条克的位置,「别忘了,桑贾尔苏丹去年刚屠杀了三座基督教城市。」

修道院大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英诺森二世注意到,法兰西使节和神圣罗马帝国代表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雨声变得格外清晰,每滴雨水都像在敲打某种隐形的警钟。

「说说这个约翰王。」教皇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他是基督徒吗?」

信使咽了口唾沫:「他们说...他来自更远的东方,穿白袍戴金冠,军队旗帜上有十字架...但和我们的不太一样。」他笨拙地在空中画了个等臂十字,「他的教士用铁管喷火净化异端,说是'天罚'。」

圣伯尔纳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修士的哮喘每次发作,都像要把肺叶咳出来。但英诺森二世知道,这次是因为信使无意间说出的那个词——「净化」。这正是教皇诏书里定义火器异端时用的术语。

「陛下!」勃艮第教长突然跪下,法袍在石板地上铺开如一片血泊,「如果连异教徒都在用神圣之火对抗异教徒,那我们烧死那些研究火药的工匠...」

「不一样。」哈德良检校长像毒蛇般滑到教长面前,「约翰王的火是真是假尚不可知。但罗马城下的火器,确确实实杀死了上百名圣座卫士。」他转向教皇,黑袍翻涌如乌云,「应当立即宣布这个约翰王为新的异端首脑!」

英诺森二世却盯着地图上那条从热那亚延伸到安条克的虚线——信使来时的商路。他突然意识到,比起遥远的约翰王,更危险的是这条路上可能正在运输的东西。

「信使先生。」教皇的声音让所有人安静下来,「你说约翰王的军队穿白袍?」

「是的,圣父。像雪一样白,即使沾满血也...」

「他们的火器,是用什么做的?」

信使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铜...还有铁管。需要很多硝石,所以他们攻占了撒马尔罕的...」

英诺森二世突然站起身,白袍扫过桌面,带起一阵羊皮纸的窸窣声。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不是听到异端消息时的震怒,而是某种更复杂的、近乎恐惧的明悟。

「召集秘密会议。」教皇对圣伯尔纳铎说,「只限红衣主教和国王特使。」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熏黑的铁片上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火已经烧到世界的另一端了...」

深夜的藏书馆里,十二支蜡烛照亮了围坐在橡木桌旁的面孔。英诺森二世注意到,法兰西菲利普亲王的代表始终盯着那块从信使处缴获的铁片,而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则在袖中不停摩挲某个硬物——后来教皇认出那是米兰战役中捡到的铅弹。

「诸位都清楚。」英诺森二世打破沉默,「西西里的鲁杰罗已经拥有投雷车。现在东方又出现更强大的震天雷。」他停顿了一下,「而我们,连罗马城都收复不了。」

哈德良检校长刚要开口,教皇抬手制止了他:「问题不再是火器是否邪恶,而是...」他的指尖轻轻敲打铁片,「如果上帝允许异教徒用天火般的武器屠杀异教徒,那么这火焰本身,是否可能具有某种...神圣性?」

勃艮第公爵于格二世的红酒杯砸在地上,红酒像血一样漫过石板缝隙。但更震惊的是圣伯尔纳铎——老修士发现教皇用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词:「神圣性」。不是「魔鬼的诱惑」,不是「渎神的造物」,而是「神圣性」。

「陛下!」哈德良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您不能暗示...」

「朕没有暗示任何事。」英诺森二世突然提高声调,「朕只是说,派遣使团去东方势在必行。既为查明约翰王的信仰,也为...」他的目光扫过每位与会者,「评估这项技术的潜力。」

法兰西使者突然轻笑一声:「评估?陛下不如直说——学习如何制造我们自己的'雷器'。」

令人惊讶的是,教皇没有反驳。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投下的阴影让那张苍老的脸突然显得陌生而可怖。

直到那一日,后续消息从拜占庭与安条克之间的东方商路传来。

他们本以为,那些「女巫的火杖」不过是一次梦魇。

他们曾欢呼,那些在大马士革墙头燃烧圣殿骑士团长雨果·德·帕英的可怕武器,已随疯狂与迷信一同葬于沙中。

但时隔三年,火杖又回来了。

而这次,火杖的主人,已不再是女巫,而是新哈里发:伊玛德丁·赞吉。

伊玛德丁·赞吉率军渡过幼发拉底,布里迪王朝在大马士革的残余贵族不战而降。三日后,大马士革城墙上升起了黑底绿边的「赞吉之旗」。

同月中旬,他进驻曾经塞尔柱苏丹的巴格达,实际控制整个伊拉克与叙利亚——塞尔柱帝国的帝国结构,正式瓦解。

然而,比这更震撼基督教世界的,是下一则消息。

三年来,西方神职人员一直试图抹去「魔法火杖」的记忆,用罗马焚烧女巫的烈焰洗刷那场耻辱。但就在赞吉入城一周后,从耶路撒冷东部边境传来:黎凡特十字军前哨堡「本亚斯」(Baias),夜间被不明炸物攻击,外墙崩塌,士兵耳聋而死。

更惊恐的是,这些攻击并非由东方进口的「女巫杖」完成,而是来自大马士革本地鋳造的新火杖与雷弹。

这意味着:穆斯林已经掌握了火杖制造技术。

英诺森二世的手指在颤抖。

他面前摊开的信笺上,热那亚商人的报告清晰可辨:「大马士革南郊,古陶窑改建的工坊日夜不息,黑烟笼罩。他们锻造的‘火杖’能击碎城墙,而‘雷弹’能在空中炸裂,如神罚降临。」

教皇的嘴唇无声地蠕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诅咒。

「他们学会了……」圣伯尔纳铎的声音嘶哑,「他们不仅学会了,还改进了。」

英诺森二世缓缓抬头,眼中不再是信仰的坚定,而是某种更冰冷的东西——恐惧。

「鲁杰罗的投雷车,我们尚可称之为‘异端的玩具’。」教皇低语,「穆斯林的火杖,我们还能称之为什么?」

年轻修士的疑问在地下图书馆回荡:「若火杖成律,那还要彼得干什么?」

他被拖出去鞭打,但无人能真正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火器不再是异端或巫术,而是新的战争法则。

西西里的鲁杰罗用它对抗教皇。

东方的约翰王用它击溃三十万穆斯林大军。

现在,穆斯林世界自己掌握了它,并宣称这是「安拉的赐福」。

英诺森二世闭上眼,彷佛看到未来的战场——不再是骑士的冲锋,而是火与铁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