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章 生熟老铁
天会九年秋,上京会宁府的天空灰濛濛的,冷风卷着地上的枯枝打转。城墙上的女真文字早已斑驳,只有几处还依稀可辨「大金兴国」的字样。这里曾是金国的龙兴之地,如今却比燕京冷清得多。
皇城内,完颜宗磐站在一座破旧的宫殿前,皱眉望着眼前的景象。这里曾是太祖阿骨打发迹之处,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连守卫的士兵都懒得站岗,三三两两地聚在角落里烤火。
「这疙瘩……也该修修了。」完颜宗磐叹了口气,低声对身边的亲兵说。
亲兵皱眉:「主子,都勃极烈说了,要省银子修燕大铁道……这ㄦ就先搁着吧。」
完颜宗磐冷哼一声:「铁道?等明国的火车跑到黄河边,咱们的皇城还是这副德行?」
会宁府的旧贵族们如今大多住在破旧的府邸里,门前冷落鞍马稀。一位世袭固山额真完颜阿奇那正坐在院子里,一边喝酒一边唉声叹气。
「现在的年轻人都往燕京跑,谁还稀罕咱这疙瘩?」他对身边的仆人抱怨。
仆人低声劝:「主子,燕京那边干仗多,咱这疙瘩安稳……」
「安稳?」完颜阿奇那冷笑,「安稳能当饭吃?咱们的俸禄越来越少,连好酒都买不起了!」
他一挥手,仆人连忙退下。完颜阿奇那仰头灌了一口酒,眼神迷离地望着天空。
会宁府的驻军大部分已调往燕京,剩下的士兵多是老弱残兵。他们穿着破旧的铠甲,手里的刀剑也磨得钝了。
「听说燕京的兵都穿着新甲,还有火铳!」一个年轻士兵对身边的老兵说。
老兵皱眉:「那又怎样?咱们这疙瘩又不用干仗。」
「可万一明国打过来……」
「嘿!」老兵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咱大金的铁骑,怕过谁?」
年轻士兵嘟哝:「可明国的火车比咱们的马快……」
「放屁!」老兵骂了一声,转头走进营房。
会宁府的雪原上已响起海东青的啸叫。完颜斡鲁补系紧貂裘,带着二十余名正黄旗子弟纵马出城。马蹄踏碎冻硬的雪壳,惊起一群藏在灌木丛中的雪鹀。
「阿玛!看我的!」少年完颜乌带张弓搭箭,铁箭「嗖」地穿透两只飞鸟。
完颜斡鲁补大笑,从腰间解下鎏金酒囊扔给他:「赏你的!这可是从燕京送来的梨花春!」
队伍后头,三个北高丽阿哈(奴隶)拖着雪橇小跑跟随,橇上堆着箭囊和酒食。最年轻的那个突然踉跄跌倒,怀里的铜暖炉滚进雪堆。
「废物!」一个女真兵兜马回来,鞭子抽得那阿哈满脸血痕,「这可是勃极烈赏的炉子!」
完颜斡鲁补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剁根手指,让他长记性。」
雪地上很快多了截青紫色的指头,像被啄木鸟丢下的松果。
另一边的松林已响起号角声。完颜谋衍正率领数十名女真贵族子弟纵马入林,马蹄踏碎薄霜,惊起一片寒鸦。
「放海东青!」谋衍高喝。
驯鹰人手臂一振,白羽金眸的海东青厉啸冲天,瞬息间扑下一只肥硕的野兔。众人哄然叫好,谋衍大笑,抽箭搭弓,一箭射穿百步外惊起的麋鹿。
「好!」亲兵们齐声喝彩,「谋衍勃极烈的箭术,可比当年太祖!」
完颜谋衍得意扬鞭,指向远处:「今日猎够十头鹿,回去烤了,配烈酒!」
女真贵族们呼啸着策马深入丛林,而林外,几个汉人奴仆正瑟瑟发抖地牵着备用的马匹,随时准备替主人更换坐骑。他们的手脚冻得通红,却不敢稍动。
城东铁匠坊内炉火熊熊。此处是金国兵器重地,专门打造箭镞、马刀。
「铛!铛!」铁锤砸下,火星四溅。
渤海匠人阿布罕皱眉盯着手中的刀坯,对身旁的汉人奴隶骂道:「废物!这钢火不够,重打!」
汉奴王铁牛沉默地接过刀坯,眼角余光瞥向墙角——那里藏着一把未登记的短刀,是他偷偷打磨的。
「看什么看?干活!」阿布罕一脚踹来。
城西浣衣院,秋雨方歇,数千女奴围着水槽,搓洗旗人甲衣,双手冻裂,血水染红江流。自增种策,会宁浣院成为女奴养育之地,汉女、契丹女、奚女、高丽女被征入院,沦为旗人生育工具。院内阴冷,哭声低抑,守卒持鞭巡视,气氛如狱。
汉女李氏,年方十七,来自徐州,去年被征入院,如今腹隆如鼓,眼神空洞。她低头搓衣,耳边响起同伴的低语:「听说南明纺织工有工钱,女子也能读书哩!」
「别说了!」李氏咬唇,泪落水槽。她曾闻方梦华北伐宿迁,心生向往,却知逃院无望。昨夜,一契丹女不堪凌辱,投江自尽,尸身漂过浣院,守卒只冷笑一声,命奴工捞尸。
浣衣院旁的守卒营房,火光熊熊,酒气扑鼻。镶白旗守卒围坐,啃着烤羊腿,喝着烈酒,笑声粗野。守卒头领完颜铁木,醉眼朦胧,指着院墙冷笑道:「这群女奴,生得快,三年后,咱旗人又能添万丁!」
李氏闻声,手中衣物一颤,血痕更深。女奴的怨恨如江底暗流,随秋水流淌,终将汇成洪流。
百十个怀孕的汉女挤在大火炕上,腹部隆起如小山包。
「吃!」女真嬷嬷把一碗腥膻的鹿胎膏怼到最瘦弱的女子嘴边,「镶蓝旗的爷们后日就来留种,妳这身子骨怎么怀得住?」
身旁耶律燕,眼神同样黯淡,她曾是辽小吏之女,家破后被征入院,腹中已怀旗丁之子,却无丝毫喜色。
宋宗室女赵氏,刚诞下一子,却被守卒抱走,送往旗丁营养育。她蜷于席上,泪流不止「我的孩儿……连面都没见过……」赵氏喃喃,声音嘶哑。身旁汉女钱氏,轻抚她的肩,低声安慰:「别哭了,哭坏身子,鞑子还要妳再生……」
钱氏话未完,哽咽难言。她自江南西路被刘家军卖到黄州奴市,两年内已生一女,却被送走,如今再次怀孕,体虚如纸。
炕角传来婴儿啼哭——是上月济南浣衣院出生的「旗生子」,生父栏空着,只烙着「镶白旗乙室部养育」的火印。
窗外,两个喝醉的女真兵用长矛挑着刚剥的狐狸皮晃过,哼着跑调的《鹧鸪曲》:「……汉家娘子白如雪,可惜腰肢硬似铁……」
酉时三刻,宗室耆老们在按出虎水(阿什河)的冰面上凿开窟窿。
「跪!」萨满摇着铜铃,将一匹纯白马驹推进冰窟。河水瞬间泛起猩红,冰层下传来闷闷的嘶鸣。
完颜宗贤捧着《太祖实录》高声诵读:「……混同江之神佑我大金,箭穿三百步外柳叶……」
海风拂过千里以南的大连港,带着咸腥的气息,轻轻拍打着码头边的石堤。晨曦中,阳光洒在琉璃瓦屋顶上,反射出斑斓的光芒。大连市,这座明国在辽南的飞地要塞,虽不及明州或上海那般市场化繁荣,却以其独特的军事化气息与多元族群交织,成为一片充满活力的边疆新城。
卯时三刻,渤海的海雾还未散尽,大连港的蒸汽警笛已划破天际。十岁的赵亮(完颜亮)趴在学堂宿舍的窗台上,看着码头巨型吊臂如钢铁巨兽般苏醒——那是三天前从明州运来的「铁甲蟹三号」蒸汽起重机,此刻正吞吐着山东来的煤船。
「赵亮!快看新到的《少年科学报》!「同寝的沧州迁界难民学生王铁柱举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冲进来,头版赫然印着《金陵-上海铁路通车特辑》,配图里喷着白烟的机车让赵亮攥紧了被角。
码头上,蒸汽起重吊臂吱吱作响,正将一箱箱来自江南的货物——布匹、书籍、火药——从船上卸下。几名穿着灰蓝色短衫的码头工人熟练地操作吊臂,汗水在阳光下闪烁。他们大多是山东河北难民,两三年前逃离金国的「迁界禁海」政策,如今在明国的庇护下安家,成为大连经济的支柱。旁边,一队「老铁营」的士兵正在巡逻,身着统一的深蓝军服,腰间佩戴短柄火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港口。他们是本地辽东汉人,世代扎根于此,对金国的压迫有着刻骨仇恨。
不远处的市集热闹非凡。熟女真商贩(唐代南迁的黑水靺鞨后裔)吆喝着贩卖新鲜的海鱼和手工编织的箩筐,汉人摊主则摆出从江南运来的瓷器和茶叶。几个山东口音的妇人围着摊位讨价还价,偶尔夹杂着熟女真语的笑骂声,构成了一幅多元而和谐的画面。市集边,一座新建的学堂红墙映入眼帘,匾额上书「大连市实验小学」,门前站着几名背着竹编书篓的孩子,正兴奋地讨论著今天的课程。
大连市实验小学的校园内,晨读的朗朗书声响彻云霄。三年级的教室里,学生们正齐声诵读《算学初阶》,先生在黑板上画出一个简单的杠杆图,讲解力的平衡原理。赵亮和赵褎(完颜雍)坐在教室后排,各自低头翻阅课本,却不时偷瞄窗外操场上操练的老铁营士兵。
赵亮如今眉宇间已带上几分锐气。他在学堂的三年,早已学会掩藏自己的女真身份,操一口流利的汉语,甚至能模仿山东口音,让同学们相信他是「靖康皇孙」。他的同桌胡慈英,依然是那个麻花辫女孩,如今已出落得更加活泼。她正拿着课本,兴奋地对赵亮说:「亮哥,听说下周有物理实验课,咱们要自己做个水车模型!」
赵亮心头一紧,表面却笑着点头:「好啊,妳教我怎么弄吧。」他暗自思忖:这水车模型若能学成,回去燕京报给皇玛法,说不定能改进金国的磨坊。他小心翼翼地记下课堂内容,准备晚上抄录成密信,藏在鞋底送出。
赵褎气质比哥哥更沉静。他的同桌乌林荅婉容如今已是班上的风云人物,机灵的性格让她成为先生的得力助手。她正在帮赵褎修改算术作业,嘴里嘀咕:「褎哥,妳这杠杆题又算错了,力臂得平衡才行!」赵褎低声道谢,心中却有些不安——明国的算学和物理远比金国的骑射训练复杂,他越学越觉得明国的知识体系深不可测,隐隐动摇了他对金国的忠诚。
课间休息时,操场上热闹非凡。几个熟女真男孩在玩「投石竞技」,用自制的弹弓比试谁能打中远处的靶子。汉人学生则围着一个简易风车模型,讨论如何让它转得更快。赵亮和赵褎站在一旁,表面参与讨论,实则暗自观察学堂的防卫——校园边缘有一队老铁营士兵驻守,校内还设有火药储藏室,显然是为了应对金国的突袭。
大连市的军事化气息无处不在。城墙外,棱堡的炮台耸立,装备着从明州运来的连发火铳和小型火炮。城门口的检查站戒备森严,所有进出人员都需核对文牒,防止金国细作混入。街道上,巡逻的老铁营士兵与民兵混杂,民兵多由山东难民组成,经过学堂的简单军事训练,能熟练使用火铳和长矛。
城内的「民团训练场」是另一大特色。每周末,汉人和熟女真青壮年都会在这里接受训练,学习如何操作火器和布阵。训练场边,一座蒸汽驱动的水泵正在运作,将马栏河水抽入城内的储水池,供军民使用。虽然大连尚未通火车,但蒸汽技术已渗透到城市运作中,从码头的起重吊臂到工坊的动力机,无不体现明国的技术优势。
午后,市集旁的一家茶肆热闹非凡。几名熟女真渔民与汉人商贩围坐一桌,边喝茶边讨论今年的渔获。一名山东难民出身的老板娘热情招呼:「各位,试试新到的江南二锅头,保证比金人的烧刀子厉害!」众人哄笑,气氛融洽。
茶肆角落,李氏(化名任二姑)静静地喝着茶,目光扫过市集,暗自观察城内的动向。她作为完颜雍的生母,肩负着保护两兄弟的重任,但明国的繁荣与平等让她心生复杂情绪。旁边一位熟女真妇人低声说:「听说江南的火车从金陵通到了太平府,咱们这啥时候也能有?」李氏微笑应付,心中却暗想:若大金也能有这样的技术,他皇玛法的霸业何愁不成?
下午的历史课上,气氛有些凝重。先生讲述「靖康之耻」,详细描述金军如何攻破汴京,宋室北狩。胡慈英听得咬牙切齿,转头对赵亮低声说:「亮哥,妳说咱们啥时候能打回开封,把金狗全灭了?」赵亮心头一震,只能硬着头皮附和:「总有一天会的。」他暗自握紧拳头,提醒自己必须坚守使命。
与此同时,赵褎在面临更大的挑战。乌林荅婉容突然问他:「褎哥,听说金国逼汉人剃头,妳在韩州是不是也剃过?」赵褎一愣,勉强笑道:「剃过,但逃出来后就留长了。」乌林荅婉容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行,褎哥,妳这人还挺有意思!」
下课后,赵亮和赵褎在校园角落碰头,低声交换情报。赵亮皱眉道:「这学堂的课程太怪,几何、算学、物理听说五年级开始还要学不知哪疙瘩的蛮夷鸟语叫拉丁文,皇玛法要是知道,会不会觉得咱们学坏了?」赵褎摇头:「可这些东西真有用,昨儿我听先生说,江南的火车能日行六百里,若咱们学会了,回去能帮大金造更好的武器。」赵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野心:「那就多学点,总有一天,咱们得让明国人知道,谁才是真龙!」
夜幕降临,大连市的煤气灯次第点亮,照亮石板路和城墙下的哨岗。码头边,蒸汽吊臂已停止运作,工人们聚在酒肆里,唱着山东小调,分享从江南运来的烈酒。城墙上,老铁营的士兵轮班巡逻,远眺黑夜中的海面,警惕金国水师的突袭。
李氏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临时住所——一间由明国分配的简陋木屋。她看着熟睡的完颜亮和雍,心中五味杂陈。明国的学堂让她看到了知识的力量,但金国的使命却如影随形。她低声自语:「若你们真能学成归去,会不会忘了自己是谁?」窗外,海风呼啸,彷佛在诉说这座要塞城市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