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5章 三千江山
西京平壤,黄沙自北界道漫卷而来,掩去古老城墙上的斑驳碑文。曾经的高丽北都,如今成为一座空壳之城,偌大的宫殿、官衙、书院,无一不蒙尘如坟。城楼上,正红旗的旌旗猎猎作响,赤金纹饰在昏阳中闪烁着冷冽的铁意。
伪宫深处,王之印倒卧于漆榻之上,形容枯槁,须发如乱草。他曾是高丽宗室的旁支,西京叛乱后由金人拥立为「北高丽国王」,如今不过是金军的一面幌子。
他身侧的漆几上,一盅已凉的浊酒,数卷来自上京的奏书,封面写着:「西海道今冬不满粮,速征五千人北迁。失期者,五百军户补足。」
王之印无力翻开。他已知这些话的真正意思:不再是「国政」,而是「征发令」。
他喃喃自语:「朕……何为王?」
门外传来吵杂,金军兵长呵斥声响起,是郑知常又前来请命——或求粮、或求赦、或求自保。他的声音像一条浊流,萦绕殿中:「王上,西京已无余粮,民心欲溃!完颜贞欲征女三百,编入洗纱局以供婆速路冬衣!若不阻止,城将尽空矣!」
王之印闭目装睡。他不敢看,也无能为力。
西京兵署,完颜贞身披猩红甲胄,面色冰冷如铁。他是正红旗派驻高丽的监军,同时也是「金界东南」粮路总管,权倾一城。
他的书桌上堆叠的是奴籍名册、军粮报表与死伤统计。昨日春州又有两名「逃奴」潜返故乡,被十旗骑士剁为数段,悬于开城旧道。
完颜贞冷冷道:「杀一人,吓百户。不忠之民,只配为畜。」
「王之印?」他低笑一声,「只要他会盖章,生死与否皆可。」
他指向北墙挂着的地图:「婆速路军堡明年四月竣工,曷懒路开三通道,需壮丁七千,西京补三千。白寿元,去办。」
户籍司内,白寿元正在校对今日「编户」数据。
「北界道朴氏户,亡妻,二子送婆速路铁营。剩下他一人,可配小女奴一名,再登记为渔户。」
他一笔一划地写下:「朴三,男,三十七岁,劳役年限十二年,割地三亩,产粮收缴九成。」
旁人问:「此人曾为开京投降民,当谨防私密达。」
白寿元头也不抬:「开京已易手,正是打压其志气之时。让他望江而不得渡,最折人骨。」
奴隶营中,朴氏手握木槌,在寒夜里挖掘一道通往河岸的防沟。双手布满老茧,背上仍有未愈之箭伤。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冬天,也记不清自己的姓与祖。
他只记得那年金军来时,妻子饿死,孩子被编为「童旗」,送往北疆。
风从汉江对岸吹来,带来淡淡的酒香与烟火气——那是江华。
他望向远方,喃喃:「若真有‘三千里江山’,我等奴民,当在其内否?」
身旁一名年幼女童低声说:「姐姐说,江华有灯火,有人教写字私密达。」
朴氏低头,声音如碎冰:「有火的地方,不是给奴的。」
他望着自己的影子,在火光下长长地拖过冰地,直至月光下的一排铁栅。
天未明,西京的钟楼敲响,数千名奴民又将启程北上。城墙上的正红旗迎风猎猎,犹如一条巨兽的舌,舔舐着这座将死未死的城池。
朴氏肩上背起工具,嘴角却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苦笑。
冷潮自黄海扑来,裹挟着海腥与霜盐,将这座昔日渔港冻成铁。群山港的桅杆已断,浮桥已毁,岸边不再有鱼市,只余奴工与军吏的咒骂,与一艘艘系着金军军徽的粮船——正红旗的漆黑海帆在朝阳下投下阴影,覆盖整个西海道的心肺。
拓俊京原为高丽边军主帅,现北高丽十旗之首,因献策仿制明军手榴弹被拔擢至西海道群山港,专责军工。
他站在火器营的试验场上,盯着一排汗如雨下的高丽工匠。
「你们这些猪狗连一管三眼铳都铸不准,还敢自称匠户?」
他抬手,身后亲兵立刻将一名工匠拉出,绑于箭靶之前。
「今日之靶,是你。」
说罢,他亲自持弩,一箭中胸。那人尚未咽气,口中低语:「开京……开京已复……」
拓俊京转身回帐,命令继续冶铁、铸铳——火器未成,东南战事不可开启。停战五年近半,大金国不可无备。
群山港的破码头边,一名瘦削女子身披破旧鱼皮裘衣,手执鱼叉,如鬼魅般立于雾中。
她叫崔氏,曾是西海道南村的渔女。
她的兄长崔虎,被征入海军粮运船两年后因食粮失窃被杖杀于港仓。她的渔船,则早在去年冬天被拓俊京没收,现已改为军粮快艇。
她每日清晨来此,只为看南方。
「王楷……你不是已经收复开京,封锁黄海私密尬?」
她低语,眼神如死灰。
「你为何不来救我私密尬?」
海风将她的声音带走,吹向远方。有人说南面有租界,有高楼,有来自大明的灯塔与印刷。那里是高丽真正的王庭,是她未曾见过的「南方」。
但对她来说,那不过是神话。
北上百里,黄海道的稻田化为粮场,十万石稻谷堆满军仓,百姓却无粟可食。奴役营中,数千户被征作「仓吏附户」,日夜清点粮秤与负责装船。
老兵金昌烈,一名昔日守开京的步将,如今是仓营的一名苦工。他每夜悄悄讲故事给奴隶听:「你们知否?大明江华租界之外,东海之北有座岛,曰‘苦夜’。六万北民已迁居于此。每户百亩,男耕女织,不用剃发。」
「我昔日部将赵元浩降明之后,曾上书江华立法院,请设‘北民屯垦司’,三年内开荒千亩。」
旁人压低声音:「你说的可真?那岛在哪?」
老兵不语,只望向夜空:「倘能逃去,当是重生。」
西海道的海与山之间仍有几条隐秘小道,昔日渔民与牧人熟知其势,逃亡者便藏身其中。然而,正红旗的铁骑早已封锁三关九哨,连江华水师的间谍也难渡北岸。
通往江华的最后关隘,名曰白马渡。
此处日夜布满一窝蜂火器与镞骑快马,逃者十不存一,若被擒,必为公刑示众。
逃民如鬼,消息如烟。
有人说崔氏在港边立了一尊小石像,刻着:
「南朝既立,北民安归?」
「七年如囚,何日为人?」
夜深,群山港的海潮如喘息,码头铁索碰撞如枷锁之声。
崔氏仍立于岸边,她知道明年春,金国必再南征,黄海道将征粮万石,西海道将强役千人。群山港,将成血港。
但她也知道,江华不再是虚幻。
「他们不来,我等便去。」
她望向南方,紧了紧鱼皮衣,转身消失在仓库之间。
风中传来一句话,如冰裂般锐利:「三千里江山,不止南北,更在我们。」
自南高丽汉阳王庭收复开京已过四年,城门虽新,瓦砾依旧,远处残破的皇宫如断指嶙峋,俯瞰着这座尚未愈合的伤城。
江畔,北风卷起麦梗,吹落屯田告示上的半张封泥。田地里,数名衣衫褴褛的降民正弯腰插秧——他们来自咸兴、来自义州,来自彼时为金所破后被驱逐至此的万千流民。与他们不远的,是一群身着军绿色粗布的「归农伪军」,语言粗犷,步履稳健,手上的绳索与木犁却新得刺眼。
「又是他们先得官田,」一名降民低声咕哝,身旁老者拉了他一把,低头不语。
这片田,是金富轼四年前所颁《均田令》的实践之地。汉阳王廷希望借伪军归农之名,快速重建粮仓,填补战后荒地,却在不经意间埋下不平与怨怼。
金富轼本人此刻正站在城东衙门前的讲堂内,听着各郡差吏的回报。报事者语速急促,汗透衣襟:「……自去年冬荒后,逃亡人数再增。坊市有数起打砸粮行之事,系由北地降民所为。民间有传,北氏后族潜藏江原道,伺机而动。郡守请调兵三百,以备不测。」
他未立刻回应,指间摩挲着桌上一册未封的奏章,署名是咸兴出身的文士安元昌——曾为金国书吏,后降王楷,现在却不再求仕,而于民间设书塾授徒,广收北地孤儿。
「先祖曾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金富轼语气平淡,「但今人若无知,何由归心?」
他并未批复征兵,而是转笔于帐上写下八字:「修学兴农,先于惩治。」
讲堂外,钟声敲响,开京市街的喧嚷声随风传来。新开张的米行上贴着《南北通食令》,允许北地商贩通行贩售杂粮与盐鱼;街角的新茶坊中,传来说书人的唱腔,却唱的是金占时期流亡者之哀。
而在破败的安国寺内,老僧静坐,寺旁草棚中,一群降民幼童蜷缩于稻草间,听一位老妪低语讲述「北汉江上的飞狐船」与「元山林中的山神火」……传说与记忆交织,如阴魂不散。
开京,这座复归之城,正在夹缝中挣扎重生。百姓未忘金国的铁蹄,也未真正接受汉阳王廷的仁政。他们在阴影与希望之间摆荡,既害怕再次失去,又难以原谅过往。
而城西的旱桥头,几名衣着奇异者正悄然聚集,言语不明,却屡屡提及「库页丰原」。似有新风,自东北之角潜入——那不是和煦之风,而是一缕寒彻骨髓的徘徊宿愿。
江原道,春州城北。初秋的云气尚未沉落山脊,群山染霜,密林静默。蜿蜒小径旁,几株黄栌悄然红透,风过之处,落叶如霰。
朴孝廉披甲立于城垣,目光远眺东北方向的群山。那里是通往东界双城的山道,是金军昔日由海路南侵之地。如今水师封港、粮道断绝,金人数年未至,却仍如阴魂般,令他难以安心。
「今岁收成如何?」他问。
随行参军低声回报:「旱春雨迟,秋收两成未满。东界的水渠尚未修复,原州田地瘠薄。降民多靠野菜度日,病者增多私密达。」
朴孝廉皱眉。他不是不知民生之艰,只是自永乐八年率军北上以来,这场胜利——收复江原、夺回原州与双城,原本应是南高丽新生的起点,却始终难以深入人心。
下城后,他换便服微行。穿过春州市集,沿山道而北。路边石堆旁,数名妇人正清洗刚采的蕨菜与酸浆草,一名佝偻老翁守着火堆,嘴里喃喃有声:「故国不存,余民无望……王楷是谁私密尬?他在我儿被金人砍死时,在哪私密尬?」
老翁名金烈,原为东界渔民,四年前随伪军归降,如今分得荒田一亩。可那田不靠水、不近村,连条通路都没有。每次耕作需走三里山道,还要与本地人争水权。
「昨日有本地丁勇来砸我棚,说我‘给金人当过桨奴’,要我滚回库页私密达。」他看见朴孝廉,并不认识这位昔日将军,只是呆呆问道,「若真想让我们留下,为何让我们像贱狗一样活着私密尬?」
朴孝廉沉默。他知道宋成洙部的伪军因战功而得优待,按军功定田、配种子、供农具,却不知这些资源如何在途中被层层剥削。地方吏员多来自南方望族,对降民多有成见——「衣冠禽兽」「夷语蛮貌」「曾剃发事敌」。
当夜回营,他打开一份暗报:有降民三十余人潜逃东界,企图乘夜渡海,前往库页岛投奔北氏同道。幸存者供出,城中已有数个「北归会」——私下讲北方语,唱旧朝民谣,传递彼岸「有地、有粮、有尊严」的幻影。
「此事不可张扬。」他吩咐。
「但若再不处理——」
「先不要杀人,」他声音低沉,「杀人无益,只会让梦成真。」
翌日,朴孝廉自撰《与降民书》一文,命士兵张贴于市井与屯田之间。他未提恩德,也未诉忠义,只写两句话:「江原山高,海远,路难行。若欲归北,当自问——北氏之下,有田否?有妻否?有未断之锁否?若能忍辱于今日,或可与我共筑明日之江原。」
书贴刚张,一名本地丁壮上前吐痰:「他们当年替金人抓咱家老头,如今还想共筑?」
但旁边一名年轻降民默默站立许久,未说话,只将碎裂的陶钵凑在告示下方,装下几滴从上方屋檐滴落的雨水。那水不干净,却已比他从山间泥潭取水好得多。
雨过,江原道的雾又厚了些。谁也不知,未来是清晨还是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