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归家

俯瞰大地,江洲地界就在脚下,落至江洲太尉府前也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情,慕西月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暗提了口气,心中颇为忐忑。


此时,却感到与她相握的那只手紧了一下,她顿住身形,有些诧异地看向墨玉,却看到一张发白的侧脸。


“墨玉?”


她有股不好的感觉。


“阿月……我现在……不能陪你回去了。”墨玉语带歉意,神色黯然。


“怎么了?”慕西月提着心问。


“崇吾出事了,墨楚……死了,我爹……受伤,我得回去。”


墨玉几句话说得很轻,却似乎要发出这些字句,很是艰难。


慕西月愣了一下,转身便抱住了他有些僵硬的身体:“我陪你回去。”


墨玉语气柔和:“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回家,马上就到了。”


“可我现在,我更想陪在你身边。”慕西月将脸枕在他的胸口,她话说得小心,吐出来的话也闷闷柔柔的,“我便是一个人回去了,我也会……满脑子想着你。”


“墨玉,你就让我陪着你吧。”


这世间,再无其他比心上人的温言软语更抚慰人心的了。墨玉瞬间便觉得心中那点慌乱和揪心被抚平了几分。


他哑着声音回她“好”。


方向一转,向着崇吾,一待便是十日。


期间,慕西月陪着墨玉安葬墨楚和天师陆宗彦,墨玉此前的那颗内丹也再次回到了他身上,新旧内丹融合,墨玉的修为境界已达到骇人的地步。闲暇之余,墨玉又指导她剑法、修行,慕西月也进境极快。


虽是丧葬期间,有所避讳,但墨玉还是拉着慕西月正式见了墨林,表达了自己的求娶之心。慕西月开始还很是紧张,但在看到墨林态度的那一刻竟是意外的松了口气。墨林最后也就一句话:“你只管去提亲,剩下的交给我。”


慕西月藏着疑惑,便私下问墨玉:“你们墨家找儿媳妇都不挑的吗?”


墨玉笑道:“挑什么,我喜欢的当然是最好的。”


慕西月自然不会自恋到自己也信这话的程度,但总之,这话听着心里受用。


让人颇惊讶的是,这期间,魔族并未趁机做出什么大的动作。


一切平静的有些诡异。


一处理完大小诸事,墨林的伤势也趋于稳定,墨玉便拉着慕西月折返江洲。


两人在太尉府前落下,望着“太尉府”的金字匾额,慕西月的心跳竟是明显加快了。


白凤郡的街头行人来往不似以前密集,可见魔族的攻略还是在世人的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就连自家门前守卫似乎也被替换,她不知道旧的门卫去了哪里,是否安在。眼下,全新的面孔,与她遥相对望,竟也认不出她。


明明才走了三年。


竟发生这么大变化,像走过百年那般漫长。


她若走近这大门,遇到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父亲?母亲?弟弟,还是讨厌的慕东雨?慕西月有些紧张,又突然笑了,出门一趟,看过太多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她现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慕东雨了。


见身边人迟迟未迈出脚步,墨玉唤了一句:“阿月?”


慕西月心绪被拉回一些,转向了墨玉,将他拉至人流稀少的边角,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墨玉,那个,要不,我先进去,探个风,你先……找个客栈,或者去驿馆住……”


她咽了咽口水,尴尬垂眸眨眼:“还是去驿馆吧,住得舒服些,你崇吾太子的身份,住驿馆,再合适不过。”


说完,人也没好意思抬起头来,睫羽心虚地直闪。


墨玉瞠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啊?”


这是个怎么回事?说好的带他回家呢,还不让他进家门了???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媳妇吗?


墨玉撇着嘴角不爽起来,双手抱胸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垂头的女子,他也懒得想了,等她解释。


慕西月脸色微红,“呵呵呵”地尴尬地笑着:“我不是说了嘛,我先去探个风,我现在还不清楚家里的情况。”


她是真没底啊,她一想到闯进家去,可能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一顿斥,可能还要领个罚什么的,她心里就打怵。


虽然离家之前,罚跪、挨训、关禁闭也都算家常便饭。可她还是不想,让墨玉看见那样的自己,她不想让无辜的他被波及,她也想坦然接受一切,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他们心中肯定有怒火有怨气,她想,就让他们把那怒火、怨气好好发泄了吧。可墨玉若在,事情可能不太好办。


“我不去,我就去你家。”墨玉心里有气,杠了上来。


“墨玉。”慕西月心软又无奈,只能用实话去哄,“我跟你说过的,我是逃出去的,三年没回来,他们可能,还生我气呢。我先安抚他们,再让你见他们。你先去驿馆避一避好不好?”


墨玉微讶地看她:“他们会对你怎样?”


“还能怎样,被训一顿,至多……罚个跪什么的。还能把我怎么样。”


墨玉的脑海中印出那个一身脏污出现在郊外的顽皮女童来。跟眼前这个仗剑闯天下,内敛寡言的女子实在是出入甚大。


终究是,经历塑造了人。


谁会想到当年那般顽皮明媚的小女孩,会在多年后变得沉静似水,而她的心里也再无半点玩乐之念,一门心思想着为苍生为天下,甚至不惜几番以自身性命去谋那结果。


他忽然就心疼起来。


阿月,你若没有去崇吾,你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更风景。


可是,你若没有去崇吾,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你好像,很熟悉?


慕西月笑得有些尴尬:“小时候皮了一些,自然……是要挨罚挨训的。”


她将话题重新拉回来:“好不好,墨玉?”


她拉起他的手,盈盈目光望着他,瞳仁黑亮,耀着细碎的光芒,含着讨好。那声音也跟琴声般撩拨人心,墨玉哪受得了这样,便是她要那天上的星星,他估计自己也会不假思索答“好”。


他喉结滚了一下,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岳父岳母啊。”


慕西月一下就红了脸,答:“很快。”


但墨玉的脸皮向来厚,越是看她窘迫越是喜欢盯着她看,她有些恼了,拉过他的手便将人往别处带:“走,我带你去驿馆。”


她走在他前面,就不用顶着他的灼热的视线了。墨玉便由她拉着自己,在人群中穿梭。感觉良好。


她拉着他走了一路,便有些后悔,不该用走的。两人外形过分出众,慕西月觉得,主要还赖他身边的这位,走在人群中给她带来很多困扰。


这墨玉身量修挺,一袭锦衣更显高华出尘,再顶上那么一张任谁看了都要晃神的俊脸,举手投足便是风华无限,放在人群堆里实在扎眼。一路过来,惹得人群纷纷侧目,更有大胆者议论纷纷,不知无意中他又撩拨了多少女子的芳心。


慕西月只觉耳边聒噪,又不好带人原地消失。便拉着人走到一小摊前,伸手拿出一个斗笠,问墨玉:“好看吗?”


墨玉看了看慕西月,又回看了看那斗笠,还是觉得那平平无奇的斗笠和她不搭,他觉得她可以选个更好点儿的,不由眉心微蹙。


“不好看?”慕西月看他,又重拣起一个,“这个呢?”


“……”墨玉噎住,“你喜欢就行。”


慕西月睖他一眼:“那就这个。”


很是爽快地付了钱,将斗笠递给墨玉:“戴上。”


“啊?”


“戴上,我们能走得快一些。”慕西月有些心虚。


墨玉这才明白过来,目光扫一圈那些远近围着的人群,就这么一扫,围观的少女少妇们脸红了一批,羞退一批,惊叫一批……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冲着那些觊觎的目光眨了眨眼,便伸脸朝慕西月靠近,几乎要将鼻尖抵到人的侧脸上。


慕西月呼吸一滞。


“原来阿月不喜欢别人看我,那今晚你留下来,我给你看个够。”墨玉唇齿翕张,温热的气息喷到慕西月的脸上,声音低微哑,极具蛊惑力。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如此举动,可谓轻佻,引得一众男女老少羞愤惊呼,不忍直视。


慕西月还从未被众人这般围观议论过。钦羡、嫉妒、议之声四起,她瞬时觉得羞愤难当。


但墨玉这一招确实有效,那些一见倾心的少女们见人就差把唇贴人脸上了,不少人愤然转身,围观的他们的人确实少了很多


“你戴不戴?”慕西月微恼。


“戴——”墨玉抓着那斗笠往头上一套,两颊掉下两个长长的黑带,墨玉抓过她的手拿到自己胸前,“帮我系。”


慕西月想说“你自己没有手吗?”,可好像立场不怎么站得住,也不跟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多掰扯,便伸出那如玉般的双手,手指微饶,墨玉很是体贴地微微低了下头,白皙手指在黑带上几次翻饶,最后锁住,系上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墨玉扬起了脖子,唇角抑制不住那点笑意,抓过那只柔软的手:“走吧。”


等终于安排好墨玉,不觉已是午后。


墨玉难缠得紧。她走的时候,他几番叮嘱“早点来看他”“早日把他接回去”“他一个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么孤寂无依”,这样的话说得多了,慕西月除了语塞外,便真就添了几分内疚和担忧。


等她终于抽身走出驿馆时,舒爽微凉的秋风扑面而来,慕西月提了口气,这次直接用了移身术到了太尉府前。


跨步向正门走去,不出意外地被府兵拦下——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太尉府!”


慕西月还是被喝得有些心塞,但也无法,只好自报姓名:“我是慕太尉的二女儿,慕西月。麻烦二位,让我进去。”


“二小姐?!”一府兵惊诧地望着她,似打量许久,才终于偏向认定眼前人不是骗子。


“你要如何证明?”另一府兵更为谨慎。


“证明?”慕西月噎住,她这也没法证明啊,叹了口气,“那你们帮我向太尉或者夫人通报一声吧。”


她本想在不吓到家人的情况下,尽可能安静地进去,看来是没可能了。


门卫带着狐疑的眼色,转身向府内跑去。


不久,一道久违的声音从府内传了出来——


“二姐!”


慕西月便看到她那个许久不见的弟弟,撑着兴奋明亮的双眼,看得她心中一暖又一涩。


慕南辰竟比她走时,高了许多,慕西月如今十九,慕南辰十七,她走那年,慕南辰也不过十四,还是个很稚嫩的漂亮少年,如今竟是拔节得厉害,稚气褪去不少,越发唇红齿白,俊朗耀眼了。


慕南辰展开双臂就抱住了她:“二姐,你怎么才回来。”


慕西月笑,展眸看着大门口内那一排人,她瞬时也有些紧张,若是人人都向她这个好脾气的弟弟这么好对付那就好了。她拍了拍慕南辰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慕南辰放开了她,一双双眼睛锁在慕西月身上打转,是极度的紧张、是抑制不住的欣喜、是克制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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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千言万语,慕西月难以逐一分辨,她亦不敢,多作对视。


“爹,娘。”慕西月声音酸涩,“我回来了。”


她说完,触到对面,尤其是父亲和母亲眸中的情绪波动,不自觉地埋了首。


只那一小心翼翼的埋首,瞬间,便戳到慕清仁心中某处最柔软的地方,他眸中暗含的愤怒瞬间散了大半,向来挺立若高山,坚毅若钢铁般的中年男人,双眸不可控地微潮了,他匆匆别过脸,生怕人看见似的,闷声转身:“进屋说!”


慕清仁心中不好受。他那顽劣恣意,天不怕地不怕,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的女儿,何以变得这般怯弱、柔软!


慕清仁走得衣袍带风,叶蓝卿在旁边默默跟着,慕东雨及时走到叶蓝卿身边挽起了她的胳膊。


慕西月没看到慕清仁微潮的双眸,也没看到叶蓝卿暗自砸在地上的眼泪。


慕西月跨上台阶,惴惴不安地跟着。慕南辰向来会察言观色,及时揽住慕西月的肩带着她往里走。


他其实很想说点什么调节下气氛,可一顿排除下来,感觉问什么,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比如,他想问“二姐,他们拿你祭阵,是真的吗?”势必又会勾动家人怒火,再比如,他想问“二姐,你如何三年了,一点音信没有。”无疑更是让眼下紧张不明的气氛更加火上浇油,他干脆识相地一概不问。


慕西月看着那几道背影欲言又止。


一家人在后厅坐下。


慕西月感觉自己是那个即将被三堂会审的犯人,心中犯嘀咕。


“还不给老爷、夫人和二小姐上茶!”慕东雨对奴仆喊。


“是!”


没多久,侍女端上茶来。慕西月撑眸便接到慕东雨给她使的眼色。慕西月领会,微惊,慕东雨真是越发面面俱到,不过,她使眼色提醒是为她?


她没多执着这个,忙从侍女手中拿走两盏茶,一盏端给父亲,一盏端给母亲,心虚但笑意盈盈:“爹,娘,喝茶。”


两人各自白了她一眼。


“你还记得自己有爹娘呢?”叶蓝卿拉长了脸,蛾眉倒竖。


慕西月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歉意地笑着。


“你不是很有本事?能祭阵救天下,”叶蓝卿不吐不快,顿了一下,仍是把刺人的话倒了出来,“还回来做什么呢?我们这个家,不是容不下你?”


“够了!”慕清仁一巴掌拍在身侧茶几上,杯盏震荡,茶水倾倒,“咣当”作响。


慕西月憋了很久的眼泪被这么一抖,一下子便流了出来。


母亲,竟是真的不希望她回来。世上再无比被自己的母亲厌恶嫌弃更伤人心的了吧。更让她内疚的是,父亲对母亲一向温和、退让,这次却因为她,对母亲动了怒。


她现在坐在这里如坐针毡,突然有点后悔了,她好想逃离,却又怕惹得父亲不高兴。


她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声音却依然哽咽酸涩:“我回来,是想看看你们,很快……便会走的。”慕西月说这些话的时候,掐得自己手心都疼。


一家人抬头,惊愕地看着她。


“你还要去哪?!啊?哪都不许去!”慕清仁起身,瞪着眼睛吼,气得身体直颤。


慕西月红着眼眶盯着虚空,没有看任何人。自然也看不到叶蓝卿扑闪直掉的眼泪。


而慕西月紧攥着放在双膝的手被人按了一下,她知道是慕南辰,他从小到大都这样,在她被训被斥的时候,总是在一旁默默安慰她。


慕南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的手帕,伸向垂着头的慕西月,帮她轻轻擦掉眼泪。


慕清仁看不下去,绷着脸却缓了声线道:“你娘说的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慕西月微愣,有些迷茫。


她分辨不出。这个世间,唯有娘的爱,她分辨不出。她一直在娘亲爱我,娘亲不爱我的双重认知中反复摇摆,摇摆了十几年,终于学会放下。再不作任何分辨。这些话,在这个家,她也无人能说,因为无人与她一个处境,自然,无人能懂她。


但她不想再引得大家不快,便抽着鼻子,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父亲。”


“过来,爹看看。”慕清仁转移了话题。


慕西月微愣,迅速拂掉眼泪,走了过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了过去。慕清仁来回扫了她几遍,便伸出那只手掌搭着她的后脑,问:“身上,可还有伤?”


慕西月鼻子一酸,忍了下来,摇摇头,答:“早好了。”


“嗯,回来就好。”他看着她,长舒一口气,道,“以后,再不要出去了。就待在家里。也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


慕西月心中一抽,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那些事情,她还是要管的。有能力者挑天下,她既修了一身的术法,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她怎能撒手不管。若天下人人都如此想法,这个世界便不会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糟。可是,她不忍心现在忤逆她的父亲。


只能模模糊糊地点头。


“晚上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都行,爹。”


叶蓝卿适时地起了身,退了出去:“我去安排。”


她垂了眸,没有看慕西月,也没有看任何其他人,便退了出去。慕西月看着她似有些落寞离去的身影,心中莫名地难受。


“娘,我陪你。”慕东雨眼尖,跟着跑了出去。


慕冬雨跑出一段距离,才赶上扶在屋门上隐忍着抽泣的叶蓝卿。慕东雨心疼又责备道:“不在的时候天天念,回来了又说那些难听的话,娘,你就不能和妹妹好好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