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诏狱对狙!正统史官沈念vs野史大家

近午时,冬阳灿烂。

前几日的积雪逐渐消融,京师街道又恢复了往昔繁华热闹的模样。

然而诏狱之中,依旧是一片阴寒潮湿。

身穿一袭绯色官袍的沈念出现在王世贞与他的十二名学生面前。

盘腿而坐的王世贞看到沈念,面露不悦之色,直接以手撑地,挪动身体,选择面墙而坐。

他之所以对沈念的恶意如此大。

一方面是因沈念在百家议政上的发言,使得诸多书生士子对朝廷、对张居正转变了看法;另一方面是因沈念当下的仕途路径,以后俨然就是第二个张居正,甚至比张居正的权势还要大。

此举乃是对儒家传统的破坏,是在摇撼大明江山。

沈念对王世贞“给了他一个背”的态度,并未感到太大意外。

他微微一笑,走到隔壁监牢那十二名年轻学子面前。

这些学子虽未曾见过沈念,但见来者如此年轻且身穿绯色官袍。

那只可能是一人。

“户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被无数书生士子称为小阁老的沈念沈子珩。”

虽然王世贞告诉这些年轻学子,沈念将会成为第二个张居正。

但沈念“民为贵、苦一苦百姓不如苦一苦官员、让全天下百姓吃饱肚子”等一系列言论也都传到他们耳朵中。

他们对沈念在这个年龄便在仕途上取得如此大的成就,钦佩且羡慕。

正如一名江南学子在沈念擢升为户部右侍郎时所言:大明两京十三省,没有一个年轻读书人不想成为沈念!

沈念打量着这些年轻学子,看向他们飘忽闪烁、真诚又带着愚蠢的眼神,决定先给他们上一课。

“你们很勇敢!不远千里,陪着你们的恩师来到京师与当朝首辅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正面相抗。我大明的年轻人就应有这种血性,为了心中认可的公义,毫不惧死,我希望你们日后无论是步入仕途还是步入其它行当,都能保持这份初心!”

众学子听到此话,并没有因被夸赞而欣喜,反而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沈念瞬间便猜出,定然是王世贞说过自己的坏话,称自己狡猾擅辩,三言两语间就能将人引入陷阱中。

沈念淡淡一笑,接着道:“这是我的心里话,信不信由你们吧!”

沈念只认可他们很勇敢,但并不认为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随即,沈念看了一眼王世贞。

“你们恩师背对于我,显然不愿与我沟通,那我只能给你们上一节课了,给你们上课,我想我还是够资格的!”

沈念在他们面前,没有自称本官,已经将架子摆得很低了。

作为朝廷的三品大员,翰林院庶吉士的教习,当今皇帝的经筵日讲官,给这些人上课,实乃他们祖坟上冒青烟。

若此次他们未随王世贞赴京闹出此等大动静,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与沈念如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我讲课时,你们可以一言不发,可以配合你们的老师转过身,甚至捂住耳朵,但我相信你们不会这么做,自百家议政之后,我大明的年轻学子们都知听比讲更重要,听罢我的课,没准儿你们更知如何反驳我!”

沈念环顾四周,发现无人转身,更无人捂住耳朵。

这些人熟读圣贤书。

他们清楚自己作为晚辈没有资格在沈念面前做出不礼之举。

沈念朝前迈出一步,双手背于后方。

“你们可知朝廷为何要施行新政改革?”沈念环顾四周,自问自答道:“因为再不改革,咱们大明就要完了!”

“我朝自嘉靖后期始,法治废驰、纪纲失衡,青衿把持官府,卑幼倾轧尊长,部民不畏有司,乡里暴民打砸官府之事常见,几乎是礼崩乐坏。究其根源,是土地兼并,贫富不均,底层百姓难以读书明理,只能变成不稼不穑之流民。”

“朝廷若想改变此现状,首先国库必须要有钱,有钱边境方能安,流民灾民才能得到抚慰进而不会变成暴民……”

“自嘉靖七年到隆庆五年,我朝太仓库岁出岁入白银相比较,无一年盈余,朝廷为官员发放俸禄,为边军提供军费也经常是捉襟见肘,于是朝廷开启了全国丈田、给驿条例、考成法、一条鞭法等一系列新政措施。”

“你们可能不知,除了这些民间举措外,朝廷不断削减宫廷织造、减少宫廷节庆、宴会开支,缩减大规模工程营造、抑制宗藩冒领田粮等,全都在从牙缝里挤钱!”

“你们可能不知,新政施行后,太仓库收入从嘉靖隆庆年间的二百万两白银左右到去年已增加到了四百余万两,京师仓库储粮已够供给京营各卫官军六年。”

……

“我可以负责地讲,当下的大明正朝着自开国以来最强盛的大明迈进,而缔造这一切的首功功臣,便是张阁老!”

“你们骂他专权乱政、架空皇权,却不知主少国疑、朝堂上下无人能拿主意之时,他站出来力挽狂澜,对江山稳固是那么难能可贵!”

“你们骂他钳制言官、强压言论,却不知朝野上下若任由流言漫天,我大明朝局不稳,国将不国,北境鞑靼、东南倭寇都有可能趁机作乱!”

“你们骂他任人唯亲,结党营私,却不知他任命的官员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有能力之人,诸如:戚继光、李成梁、张学颜等人,哪一个无能力担任当下之差遣!”

……

“张阁老不是圣人,不可能无错,但是瑕不掩瑜,当下,只有他有这个胆气与能力带领朝堂百官、天下万民,拯救大明,兴盛大明!”

“我不是在向你们吹嘘张阁老的功绩,而是他本可以不用这样做。”

“他本可以不施行考成法,如此天下官员便不会咬牙切齿地骂他,天下读书人入仕之后也可以轻轻松松当老爷。”

“他本可以不开展全国丈田,依照他的权势,他张家完全可以兼并良田上百万亩,保障家族代代富庶无忧,亦不会得罪天下的宗藩士绅、地主豪强。”

“他本可以在丁忧二十七个月后再回朝,因为陛下为他留着首辅之位,也无人能抢走他的首辅之位,他可以忠孝两全,不过就是朝堂乱一些,新政施行的慢一些而已,不会有人骂他。”

“他本可以不施行任何新政措施,天下读书人喜欢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如此,他绝对能成为一个赞誉甚多的太平首辅。”

……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因为当下的大明还不够强大,还不够富庶,北境与东南依旧存在隐患,兵卒们依旧吃不饱饭,天下百姓的日子依旧很糟糕,他选择将大明两京十三省担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觉得,这才是一位内阁良辅的担当!”沈念面色认真,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但是……但是……但是他生活奢靡、贪墨受贿,这……这是实情!”一名年轻学子鼓起勇气反驳沈念,但由于沈念的气场过大,使得他说话磕磕巴巴。

沈念面带笑容地看向他。

“生活奢靡,贪墨受贿?或许……有吧,但这不是某个官员不干净,而是这个世道不干净,当下‘无常例不办事’,几乎所有官吏都被陷入常例之中,没有几名官员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此乃当下官场之顽疾,也是新政改革需要努力的方向!”

沈念说出此话,顿时让学子们觉得他非常真诚。

当下官场,鲜有不贪者(主要指收受常例),天下人都能看得到。

而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官员俸禄太低,无常例,官员自己都无法养家糊口,沈念曾经在朝堂提议为天下官员涨俸,虽未成功,但民间士子都是有所耳闻的。

“那……那……那沈部堂也贪墨受贿过吗?”一名学子壮着胆子问道。

沈念朝其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有,因为我家家境较为殷实,如果我家没钱,外加入仕后需要许多亲人要养活,我……我可能要么借贷,要么也会不拒常例钱,我做不到如海公那般清廉,而天下人也鲜有海公这般境界,我觉得当下官员贪墨,主要在于大明官场制度出现了问题,这也是后续需要改革的,作为朝廷官员,所得俸禄不能连家人都养不起,但是也不能让他们权财双收,敛民膏血……”

沈念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宛如一个脾气温和的教书先生在向学生们不紧不慢地讲课一般。

一众学子顿时都放松了下来。

就在这时。

又有一名学子开口道:“敢问先生,有人称当下之新政之策实乃朝廷与民争利之举,您如何看?”

与民争利。

这四个字一直活跃于民间,且是对当下新政攻击性最大的一个争议话题。

许多人认为,朝廷目前新政改革各项措施的核心,皆是:敛民间百姓之财,归于太仓库,富朝廷而穷万民。

地方州府的一些书生若公开说这些内容,直接就会被抓入大牢。

“与民争利?”沈念不屑一笑。

“这取决于你们心中的民是谁,若你们心中之民指的是有钱有田的乡绅士族,豪强大户,那确实是与他们争利了,因为朝廷要维护大明两京十三省的稳固,就必须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若再不夺他们的利益,那被他们压榨的底层百姓,采取的措施就是杀人放火了,而朝廷之财,也都会被他们慢慢变成家中的私财……”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但大明江山要想稳固,就必须尽可能公平。”

“这个天下,是陛下与朝堂百官的,也是天下百姓的,若那些既得利益者只想占便宜而不愿吃亏,不愿为这个天下做贡献,他们必将会被摧毁!”

“你们也要记住,当你手中的权力太多或财富太多,它便不再是你的,而是这个天下的,因为你有责任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

……

“受教了!”

听到沈念这番通俗易懂的说辞,数名学子忍不住朝着沈念躬身拱手。

随即,十二名学子与沈念一问一答互动起来。

氛围变得愈加和谐。

一众学子听到沈念风趣而又大胆的话语,有人甚至忍不住露出了笑脸。

“咳咳……咳咳……咳咳……”

一直侧耳倾听的王世贞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沈念与一众学子的互动。

他感觉再不打断,双方都要产生师徒之谊了!

听到咳嗽声,学子们纷纷朝着王世贞拱手,不再向沈念发问。

王世贞缓缓站起身来,扭脸看向沈念。

“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老夫承认张太岳在新政上的功绩,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的专权、不孝、贪墨、藐视皇权与任人唯亲!”

“高肃卿的遗言应该公之于世,应该让天下百姓都看到,沈念,你是史官出身,不会不知写史应‘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准则吧!你若算得上一名正直的史官,就应将高肃卿之遗言,编撰到陛下的起居注中,编撰到接下来的实录之中,而不是用一堆功绩隐藏张太岳之劣,又在这里劝老夫回头!”

沈念直视面色阴沉的王世贞。

“弇州先生,你还是小看了张阁老,也小看了我。放心,因此事涉及陛下,起居注中必有记载;因此事涉及朝政,引发舆论甚广,也会如实记载于实录之中!”

王世贞乃张居正同年,外加是大明文坛之领袖,资历辈分较高,沈念为表尊重,并未称呼他的字号,而是用民间文人对他的雅称来称呼。

“哼!无论正史如何写,我王世贞的笔或我学生们的笔,一定会如实记录此事的!”王世贞非常固执,根本不相信沈念的话语。

沈念缓了缓。

“弇州先生,我知您一直都在执笔写史,知您认为当下官修史曲笔讳饰,隐恶扬善,无法还原历史真相!”

“难道不是吗?”王世贞反问道。

沈念微微摇头。

“咱们在此辩官修史还是民修史的真假,毫无意义。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

“百年之后,当后世之人翻开朝廷官史与您所撰写的史料,特别是看到您不惜命而宣扬《病榻遗言》之后,您觉得后世之人会是什么反应?”

王世贞胸膛一挺,道:“自然是更倾向老夫之言为真!”

“我们再做一个假设,假设后世百姓都认为您编撰的史料为真,他们会如何评价张阁老?”

“窃国权臣,虚伪小人!”王世贞咬着牙狠狠说道。

沈念微微摇头。

“可能会有几个自诩清流,却一无是处的官员会这样想,但后世百姓绝对不会这样想!”

“我猜测,后世百姓一定会说,救时良相张居正白璧微瑕,文坛领袖王世贞是跳梁小丑!”

“历史功过,百姓看的是一个人对天下苍生做的贡献,是对他们的好,张阁老的新政功绩,有目共睹,而你……不过是新政改革的绊脚石,是万历时期的罪人!”

“相对于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您这种抨击微不足道,你的眼界太窄了,你以为接下来可以令张阁老身败名裂,其实不过是将朝廷的新政改革又提升了一个难度,让张阁老变得更加不易而已!”

……

沈念说出此话后,并没有过多解释。

因为他笃定王世贞与他的学生们能理解,并且知晓沈念所言是正确的。

一时间,监牢内变得安静起来。

王世贞的学生们也都陷入思考之中,他们首次对王世贞的教诲产生了怀疑。

沈念那句“救时良相张居正白璧微瑕,文坛领袖王世贞跳梁小丑”令他们下意识觉得自己乃是跳梁小丑的帮凶。

他们做的这一切,是在伤害大明,是在阻碍新政,是在阻碍全天下的百姓吃饱肚子。

张居正在私德上纵有千般不是。

但他的认真、努力,对大明的功绩,无人敢否认。

相对于他的功劳,相对于他对大明江山的贡献,相对于朝廷缺失他之后产生的种种弊端,他的错误确实微不足道。

王世贞张口欲言,却无力反驳沈念。

这一刻,他有些崩溃。

他感觉到自己一直坚守的信念正在慢慢崩塌,他从一旁众学生的脸上看到了对他的质疑。

约十息后。

沈念长呼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

“弇州先生,您带着学生们不畏强权,不惧生死,有骨气,但也只是有骨气而已。你若将《病榻遗言》写入你的史料中,我觉得你没有任何错误,后世之人到底信您还是信张阁老,他们自有自己的辨别方式。”

“我们著史,并不是为了告知后人什么是忠奸,什么是对错,因为我们也是短见的,我们只需要将发生的事实写下来即可,许多事情唯有经过历史的沉淀,才能辨别出忠奸对错!”

“接下来,我希望您能写一封致歉书,不是写给张阁老,也不是写给陛下,而是写给天下人。您的错,不是将《病榻遗言》公布于世,而在于您采用极端手段,利用您的影响力,利用您在江南各个私人书院的权威,在未曾甄别《病榻遗言》真伪的情况下,便大肆攻击当朝首辅,破坏新政改革!”

听到此话,王世贞脸色铁青,显然不想写。

“我让您写,是不想朝廷因为此事再封禁天下私人书院,是不想诸多年轻的书生士子因此事无缘仕途,从此变成只会抨击朝廷的愤青!”

“另外,无论此事如何定性,我都会向朝廷恳请减免您的罪过,让您仍有著史的权利。此行为不是让您写致歉书的交换条件,而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应该只有一个说法,后世之人看过官史与民史,甚至百姓口口相传的野史后,或许才能对历史有一个更加公允的认知,促使后世更有好的发展!”

“好好想一想吧,我等着您的致歉书!”沈念朝着王世贞微微拱手,然后大步离去。

一旁监牢中,一众学子皆忍不住朝着沈念拱手。

沈念之言,已让他们彻底妥协,接下来他们的任务就是劝服王世贞。

噗通!

突然,王世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老夫……老夫……老夫错了吗?老夫是……是跳梁小丑?是大明新政的绊脚石?”

此刻的王世贞,脑中构建的所有立场与信念都在顷刻间崩塌。

……

这时,在王世贞与众学子南侧的一间空牢房内。

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和锦衣卫千户吕海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从头到尾听完了沈念与王世贞的论辩。

他们乃是奉圣命偷听,稍后便要去汇禀。

此刻的二人,额头上满是汗珠。

他们感觉沈念的嘴比诏狱的一众酷刑刑具都要厉害。

一番话,便打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让对方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接下来,他们笃定王世贞一定会写致歉书,而他们借沈念的光,今年的考绩又能好上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