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无解之局?沈念:先礼后兵,不妥协

入夜,诏狱。

一间阴寒潮湿、光线昏暗,且带着一股浓郁骚臭味的牢房内。

王世贞身穿一袭带着点点霉斑的囚服,盘腿坐于一团干草之上,闭目养神。

在其正前方,放着一摞文书,有翰林院史官编撰的穆宗实录,有涉及王大臣闯宫案的卷宗,还有张居正反驳高拱遗言的奏疏抄录件。

这些文书已放在牢房近半日。

然王世贞以一句“党附江陵者,其文不足观”,对其视而不见。

隔壁牢房,则是关着王世贞的十二名学生,几乎全是十七八岁、尚无功名的年轻学子。

王世贞带着他们赴京,乃是一道阳谋。

他感觉自己无命出京,于是从学生中挑选出了这样一批,对他忠诚,对他做的事情认可,善良单纯,家国情怀充沛,而又很难以科举入仕的年轻学子。

这些年轻学子只是随他入京,未曾参与高拱《病榻遗言》的刊印宣发,罪不至死。

他们作为见证人目睹这一切,日后会将真相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这段独有的经历,便能使得这些人名噪天下,同时王世贞因这段与权相斗争的故事也足以名垂千古。

王世贞之所以豁出命也要将张居正从首辅之位上拽下来。

并不是二人之间有深仇大恨。

而是当年的权相严嵩将他的父亲王忬陷害致死,使得他痛恨权臣专断,故而不惜命地对付张居正。

只要他活着,谁成为朝中权相,谁使得君轻臣重,他就对付谁。

……

就在这时,锦衣卫千户、冯保的干儿子吕海来到牢门前。

当他见王世贞仍未翻阅他拿过来的文书,不由得面色阴沉地说道:“王世贞,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这里是诏狱,不听话,老子立即能让你生不如死!”

王世贞睁开眼,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不配与老夫说话,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吕海气得攥紧双拳,直想暴打王世贞一顿。

但是,他不敢。

小万历已有严令,对待王世贞与他的十二名学生,不可带镣立枷,更不能动刑,碰一下都不行。

隔壁监牢里。

王世贞的十二名学生见吕海辱骂王世贞,不由得呼啦啦全部站起身来。

“你们想作死嘛?”吕海看向一众学子瞪眼说道。

这些年轻学子们挺着胸膛,直视吕海,其中为首的一人,冷声道:“你这个阉人的走狗,吾等不惧你!”

“阉人的走狗,吾等不惧你!”后面的学子紧跟着齐呼道,声音非常洪亮。

这些人皆知他是冯保的干儿子。

吕海气得原地转圈,甚是抓狂,然后朝着不远处的狱卒喊道:“将咱们的家伙都拿出来,让他们知晓知晓诏狱的待客之道!”

诏狱,号称法外之狱。

无视《大明律》的条例,审讯多以刑讯逼供或虐杀为主。

烙铁烫身、大杖断脊、沸水刷身、抽肠灌铅、甚至剥皮,都是常见操作。

吕海在圣命之下,虽不敢动刑,但却可以将刑具拿出来,吓唬一番这些年轻人。

一般情况下,仅仅吓唬,就能让罪犯们惊惧恐慌,甚至大小便失禁。

就在这时,一名锦衣卫跑了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吕海面色阴沉,望了望锦衣卫们正朝着牢门口搬过来的刑具,道:“将这些都先撤回去,然后速速将这两间牢房打扫一番,莫有骚臭气,另外将这片区域弄得亮堂一些!”

说罢,吕海甩袖离开。

锦衣卫们也都随着离开,去准备清洁工具。

这时,王世贞缓缓睁开眼,见旁边无外人,扭脸朝着隔壁监牢的学生们说道:“应该是有大人物来了,若给为师定了罪或在诏狱中便杀了为师,你们无需再抗争,先低头,然后用你们的笔记下此事,日后,定有贤良之之士为吾翻案!”

十二名年轻学子们眼眶泛红,齐齐拱手。

他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觉得王世贞是在为大明江山之稳固牺牲自己。

……

约一刻多钟后。

内阁阁臣申时行在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与锦衣卫千户吕海的陪同下,来到了诏狱监牢。

申时行乃是奉圣命,探一探王世贞的口风,寻出令其妥协之法。

“曹指挥使,派一狱卒引领,带我去牢房前即可,其他人就不用跟随了!”申时行说道。

“是!”曹威拱手道。

片刻后。

申时行出现在王世贞的牢门前,其挥了挥手,引领的狱卒便退了下去。

“元美兄,许久不见,你……你……何必呢?”申时行无奈叹气。

王世贞与申时行同朝为官,前者比后者大十岁,二人在仕途上几乎没有交集,仅仅算得上点头之交。

王世贞见来者是申时行,不由得缓缓站起身来。

“申阁老,你若是来当那荆人(张居正)之说客的,还请回去吧!”王世贞冷声说道。

隔壁牢房的十二名学子知晓来者乃是内阁阁臣申时行,不由得也都站起身来。

申时行务实低调,在官场与民间的名声都不错。

申时行缓了缓,接着道:“当年,令尊被严嵩父子构陷致死,先帝已为其平反。今日的张阁老与严嵩完全不一样,我知你恨权臣当国,但当下陛下年幼,只能倚靠张阁老,你凭借高肃卿一本难辨真伪的《病榻遗言》,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有些过分了,这已经算得上构陷!”

“此事经陛下命人清查后,很快就能还张阁老与冯公公清白,你这样以鸡蛋撞石头,连带着还毁了这些年轻人的前途,值得吗?”

“值得!”王世贞抬高了声音说道。

“权臣专断,中官干政,大明怎能兴盛?”

“老夫知晓,朝廷一番调查后,无论查出什么,都会全面否定高肃卿的《病榻遗言》,但是老夫相信高肃卿,老夫来京,便是来求死的。”

“朝廷若杀我,这些年轻人会将真相传于后世,无数相信我的书生士子们会为我立言;朝廷若放了我,我便继续用笔战斗,直到朝堂没有权臣,没有权宦。当然,朝廷也可以将我们全杀了,杀了我们,我相信,天下人都会相信高肃卿的《病榻遗言》就是真相!”

“你应该是陛下派来打探老夫想法,然后思索计策令老夫妥协的吧!”

“老夫告诉你,老夫来京便抱着必死之心,后事也已经交代完毕,绝对不会妥协认错。”

“只要朝廷不将张居正、冯保罢黜,我便接着闹,我死了让我的徒子徒孙们闹,一定会让张居正与冯保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所有沾上此事者,日后都会被百姓唾弃!”

“元美兄,当下朝堂无人能顶替张阁老,当下新政离不开……”申时行还未说完,便直接被王世贞打断了话语。

“你无须说张居正对朝堂、新政的重要性,老夫已经说了,大明可以没有张居正,但必须要有公理!”

……

“老夫今日所为,乃是为了大明千秋万代的事情,当下可能使得朝堂与新政受到影响,但日后陛下必然醒悟,明白老夫的良苦用心,日后朝中再无权臣权宦,我大明才能绵延千万年!”

“元美兄,你也为官多年,怎么还是一副文人想法,现实不是这样的,天下没有完人……”

“不用再开导我了,要么杀了老夫,要么放我出去,让我继续抨击张居正与冯保!”王世贞的语气非常锋利。

他就是要豁出命来,令张居正身败名裂。

申时行一时无语,对方设下的这个局,几乎是无解局。

依照王世贞的影响力,完全可以使得张居正变成千夫所指的窃国专横之权臣。

舆论可杀人。

张居正若天天顶着这个名头上朝办事,其威信将会迅速下降,而朝廷迫于压力也无法重用他。

而张居正本人若一直被咒骂,恐怕也不会再有心情进行改革。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元美,你太固执了!你再想一想吧!”申时行长袖一甩,大步离开。

申时行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走到监牢最前方放置刑具的地方时,曹威与吕海连忙迎了过来,看一看申时行有何吩咐。

申时行想了想道:“将王世贞看紧了,以防他自杀,他若自杀,那张阁老与冯公公身上的污点就更难清除了,另外,将他们的伙食改善一下,那十二个年轻人,心有社稷,热血而勇敢,只是没脑子罢了!身体饿出毛病来了,他们的爹妈也心疼!”

申时行在任何时候都不忘做一个好人、善人。

“是,申阁老!”二人同时拱手。

……

翌日清晨,文华殿。

小万历将内阁阁臣殷正茂、申时行,三法司的左都御史陈炌、刑部尚书严清、大理寺卿陆光祖,还有沈念,全都唤了过去。

张居正与冯保涉及此事,自然要避嫌。

申时行向众人讲述了昨晚与王世贞的交流情况,并将对方固执的想法,详细讲了出来。

小万历非常气愤。

“他以此法污元辅之名,实在可恶,众卿可有良策,能妥善解决此事?”

三法司的三位主官都不由得眉头紧皱。

此事最大的难点在于,王世贞在朝堂民间都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在一些事情上可能还要盖过朝廷的公信力。

他已不惜命,让其妥协认错,根本不可能。

这时,殷正茂大步走出,拱手道:“陛下,他既然求死,便让三法司找个理由将他处杀吧,一了百了,至于后续产生的舆论,强行压制下去就行,此乃冯公公最擅长的。”

殷正茂在表达态度的同时,还不忘恶心冯保一下,做见不得光的事情,冯保手下的厂卫确实是专业的。

其话音刚落,刑部尚书严清便站了出来。

“不可,万万不可杀!杀了王世贞,天下的书生士子们恐怕都会大闹起来,王世贞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影响力太大,且我们根本没有充足的理由处死他,他将高肃卿的《病榻遗言》刊印宣发,并不足以处死!”

紧接着,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站了出来。

“陛下,臣建议,先彻查《病榻遗言》的真伪,将态度摆对,然后继续劝说王世贞,令其妥协最好,若其不愿妥协,待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公示天下,在还张阁老与冯公公清白的同时,臣希望张阁老能以德报怨,上奏请求轻惩这些人,至于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信则信之,疑则疑之了!”

听到此话,殷正茂的脸色变得愈加阴沉,直接站出来反驳。

“以德报怨?那群没脑子的书生只会觉得张阁老理亏才会如此做!诸位不是不知王世贞的秉性,他因自家问题,天生憎恨首辅!”

“当年湖广发生地震,他都能上一篇《地震疏》抨击张阁老臣权过重,故而上天示警!今日若放虎归山,依照他的秉性,天下文人受他教唆,纷纷抨击张阁老,新政还如何改革?”

“张阁老为朝堂累得身体多病,已需服药维持,在新政上的功绩,我们有目共睹,我们不能寒了他的心,不能让这群没有为朝廷、为百姓做任何贡献的书生肆意诋毁他!”

“三法司若找不出理由杀他,臣愿动手,然后臣自杀谢罪,绝不脏了大明律,脏了三位的名声!”

……

殷正茂情绪激动。

他向来言出必行,外加曾经剿倭的匪气并没有因常在内阁而消散,若无人阻拦,他回家后可能又要磨刀,然后直奔诏狱杀人。

他这个岁数,除了造反,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三法司的三主官顿时无话反驳。

“殷阁老,不可莽撞,当下咱们只是探讨,还未形成定论,你之所言,下下策也!”申时行说道。

这时,沈念站了出来。

“陛下,张阁老自任首辅以来,因各种新政改革措施,得罪了无数人,毁誉不一,很多人都恨不得人亡政息,几乎每月的奏疏都有抨击张阁老者,民间街头,更是什么说法都有……”

听到这句话,殷正茂、申时行与三法司主官都不由得一愣,他们突然想到一件事,一件根本不敢告诉小万历的离谱说法。

近来民间有传言:称张居正与李太后有私情。

殷正茂等人是绝对不相信的。

仅仅李太后那种“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性格以及随时都能梨花带雨的哭腔,张居正也不可能与她产生暧昧。

且张居正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沈念继续道:“上次是刘台,这次是王世贞,下次,下下次,肯定还会有人陆续跳出来,然后蛊惑无数人参与其中,攻击张阁老,影响新政进行,臣觉得,我们应该想出一策,彻底解决张阁老被攻击这个问题!”

“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小万历点头道。

“臣已有一些想法,但还需要斟酌,并与三位阁老先行商议一番。”

“至于当下如何处置王世贞,臣……臣也恨不得杀了他,因为他破坏新政,蛊惑民心,但……杀之,后面的影响又太恶劣,臣想与他见一面,聊一聊,若不能使得他妥协,待此案调查出结果后,臣建议就依《大明律》严办,然后我们再研究解决总有人抨击张阁老的应对之策。”

“当下,也只能如此了!沈卿,见到王世贞,无须顾及他文坛领袖的身份,该骂就骂,让他明白,他对江山社稷之作用不足元辅之万分之一!”小万历交待道。

“臣遵命!”沈念重重拱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