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欲废王皇后
永徽六年八月十六的太极殿,总像蒙着层化不开的暑气。
李治坐在龙椅上,指尖在御案的木纹里反复摩挲,目光掠过阶下那片绯色官袍时,总不自觉地避开王皇后兄长的位置。
他对王巧颜的不喜,不是一日两日了
从永徽元年大婚那日,见她捧着贽礼的手连绢帕都攥皱了,就没生出过半分亲近。
“昨日麟德殿的中秋赏月宴,皇后又没去?”
退朝后,李治翻着内侍省递来的起居注,上面写着 “皇后以微恙辞”。
他冷笑一声,把册子推到一边了:
“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微恙’。”
近侍低着头不敢接话。谁都知道,陛下待皇后的礼数,不过是做给朝堂看的。
王皇后的寝宫碎玉轩,陛下每月只去一次,还多是在初一十五的例见,去了也只坐着喝茶,目光总落在窗外的玉兰树上,仿佛那树比皇后的脸更耐看。
八月初三的家宴,王皇后按制陪坐。她穿着翟衣,十二行的翚纹在烛火下泛着暗光,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局促。
李治举杯时,瞥见她袖口露出的素色衬里 那是去年的旧物,边角都磨起了毛。
换作寻常人家,或许会赞一声节俭,可在帝王家,这便成了 “失于庄重”。
“听闻皇后近日在抄《女诫》?”
李治呷了口酒,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王皇后起身屈膝:
“是,闲来无事,抄抄经书静心。”
“静心是好。”
李治放下酒杯,酒液晃出的涟漪里,映着她鬓边那支素银簪 还是当年太原王氏送来的陪嫁,在满殿珠光里,寒碜得像粒没磨亮的石子:
“只是宫里头,光靠静心不够。”
这话戳得王皇后指尖发颤。她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 去年冬至祭天,她忘了按辈分排祭器的位置;
上月接待吐蕃使者,又把本该赐给赞普的金佛像,错给了使者的随员。
这些错处,宫里的女官们没少说,可她就是记不住那些繁文缛节,不像武昭仪,前日接待新罗使者,连对方国书里的典故都能对答如流。
李治看着她发白的脸,忽然想起贞观二十三年,父亲病重时,舅父长孙无忌捧着册立太子妃的文书进来,说
“太原王氏巧颜,淑慎有仪,可为太子妃”。
那时他刚被立为太子,满脑子都是丧父的悲戚,稀里糊涂就应了。
如今想来,那文书上的 “淑慎有仪”,怕不是说王氏,是说她背后的太原王氏
那支盘根错节的关陇旧族。
八月初七的朝会,许敬宗又递了奏疏,说 “皇后久无子息,难承宗庙,昭仪诞育皇嗣,宜正位中宫”。
李治把奏疏留中不发,却在当日午后去了立政殿。
武媚娘正带着李弘看西域进贡的狮子图,见他进来,忙把孩子交给乳母,接过他手里的茶盏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温温的。
“陛下瞧,这狮子额上的鬃毛,像不像漠北的狼?”
武媚娘指着图上的猛兽,语气轻快:
“前日程知节送来的战报,说贺鲁的旗帜上就绣着这个。”
李治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忽然觉得,比起碎玉轩里永远绷着的脸,这里的烛火都亮堂些。
他想起王皇后前日递的笺表,用小楷抄了满篇 “夫妇人伦之始”,字倒是工整,可读着像嚼蜡 哪比得上武则天,连说战事都能引到边军的寒衣该换了,句句落在实处。
“皇后昨日又让柳氏入宫了。”
武媚娘给李弘整理衣襟的手顿了顿,声音压得刚好能让他听见:
“柳夫人在偏殿见了几位老臣的家眷,说…… 说妾出身不够,配不上中宫之位。”
李治的脸沉了沉。柳氏是王皇后的母亲,仗着关陇老族的名头,在宫里向来跋扈。
去年腊八,她竟当着尚宫局的面,说武则天 “曾为尼庵之人,秽乱宫闱”,这事他压下去了,没料想如今还敢生事。
“明日起,禁柳氏入宫。”
李治拿起案上的《陇右军情册》,指尖在 “粮草短缺” 四个字上重重一划:
“让宗正寺拟个规矩,外戚无故不得擅入宫闱。”
消息传到碎玉轩时,王皇后正在给母亲写回信。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却被她写废了三张
“陛下近日颇喜李弘”
“昨日见他穿了件新锦袍”
“柳家的表兄想补个郎官”这些话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落了句 “宫中安,勿念”。
宫女进来回话时,她捏着笔的手一抖,墨滴在纸上晕成个黑团。
“禁足?”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想起贞观年间,母亲带她去晋王府赴宴,那时的李治还是晋王,见了她就躲,被长孙无忌推着才过来作揖,脸上的笑比哭还勉强。
八月十五的赏月宴,王皇后按例出席。
她坐在李治左下首,见他频频给武媚娘布菜,连李弘抓碎的糕点都亲自捡起来,指甲缝里沾了糖渣也不在意。
席间奏起《兰陵王入阵曲》,乐声里,她听见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在长孙无忌的算盘,错在柳氏的执念,更错在她自己,总以为守着规矩就能捂热帝王的心。
宴罢回轩,王皇后翻出陪嫁的妆奁。最底层压着块玉佩,是当年晋王按制送的聘礼,玉质普通,刻着的 “永结同心” 早就磨平了。
她想起昨夜侍寝的宫女说,陛下在立政殿看她抄的《女诫》,只翻了两页就扔了,说 “字字刻板,无半分人气”。 八月末的早朝,褚遂良捧着笏板死谏,说 “皇后名家,先帝所聘,不可轻废”。李治看着他额头磕出的血珠,忽然觉得厌烦
这些老臣总说 “先帝所聘”,可先帝没说过,帝王必须爱自己娶的人。
他想起贞观十七年,父亲指着王氏对他说 “此女端庄,可为你正内闱”,那时父亲的目光,分明和长孙无忌现在的眼神一样,都在算计着关陇的权势。
“此事容后再议。”
李治打断褚遂良的话,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
“退朝。”
走出太极殿时,秋风卷着落叶擦过地砖,发出细碎的响。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云层很厚,像要下雨的样子。
这场关于废后的争论,拖了太久,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摆脱那些强加给他的 “应该”,摆脱那个连笑都要按规矩的自己。
八月的最后一天,李治在政事堂对许敬宗说:
“准备拟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