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乌鸡国
片刻后，宝林寺山门外，灯火通明。
以僧官为首，百十个和尚战战兢兢跪了黑压压一片，在料峭的夜风中瑟瑟发抖。
唐僧在孙悟空、小白龙、猪八戒的簇拥下，踏入山门。
看着眼前这荒诞又透着森严的一幕，唐僧心中五味杂陈，默然无语。
方丈室内灯火通明，素斋流水般摆上。
僧官亲自侍立一旁，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谄笑。
猪八戒甩开腮帮子大嚼，小白龙敖烈却只端起清茶抿了一口，冷冽的目光扫过窗外跪伏的僧影，唇边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好一座佛门古刹！好一群有道高僧！哼！”
猪八戒正撕扯一只素鸡腿，闻言含糊道：“二师伯慎言！慎言呐！好歹在人家的地盘上......”
“地盘？”
孙悟空拍案而起，金箍棒重重一顿，震得杯盘乱跳：
“俺老孙在此，看哪个秃驴敢放个屁出来！正好送他去西天，当面问问那如来老儿，他座下都是些什么腌臜货色！”
室内瞬间死寂。
僧官和侍立的小沙弥吓得魂不附体，几乎瘫软下去。
唐僧无奈地看了孙悟空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饭后，四人被引入一间宽敞的禅房安歇。
奔波一日，猪八戒倒头便鼾声如雷。
小白龙盘膝闭目，气息沉凝。
孙悟空倚着墙角金箍棒，火眼金睛半开半阖，警惕着四方。
唯有唐僧，盘坐禅床，取出一卷翻得起了毛边的《庄子·齐物论》，就着摇曳的烛火，低声诵念：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字字句句，如清泉流淌，试图涤荡这一日所见所闻的污浊。
烛影在墙壁上拉长、晃动。三更梆子声遥遥传来，烛火猛地一跳，光线骤然黯淡。禅堂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呜咽咽，卷着落叶拍打着窗棂，如同幽魂呜咽。
一股阴寒之气无声无息地渗入禅房。
唐僧伏在经案上，倦意如潮水般袭来。
朦胧间，一个凄切哀婉的声音，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似贴在耳边，幽幽响起：“师父......师父......”
他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
禅堂虚掩的门扉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朦胧的身影！
水汽氤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那人身形高大，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冷和虚浮。
头戴一顶歪斜的冲天冠，身着湿漉漉的赭黄龙袍，袍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黯淡无光，沾满淤泥水草。
一张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嘴唇乌青，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唐僧，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怨毒、刻骨的悲凉和无尽的哀求！
“你......你是何人？”
唐僧心头剧震，强自镇定问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水淋淋的身影向前飘了半步，烛火映照下，面容更显凄厉。
“圣僧......”
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如同两块锈铁摩擦：“寡人......寡人乃乌鸡国主......一缕含冤未雪的游魂啊！”
话语未落，两行浑浊的水泪已从深陷的眼窝中滚落，混着泥污，更添几分狰狞。
“五年前......”
鬼魂的声音如同寒风刮过冰面，开始讲述那段浸满血泪的往事。
乌鸡国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身为君王，他散尽宫中财帛，与百姓同食糟糠，跪拜天地神灵，却求不来一丝甘霖。
绝望之际，钟南山来了个神通广大的全真道士，登坛作法，顷刻间雷雨倾盆！
君王感激涕零，与之八拜为交，同寝同食，视若手足......
然而，三年前御花园春日，八角琉璃井边，那“手足”突下毒手，将他推入深井，盖石板，填泥土，移栽芭蕉......最后摇身一变，化作他的模样，窃据了他的江山，霸占了他的皇后，蒙蔽了他的臣民！
“三年水灾之期已满......幸得夜游神怜悯，送寡人一缕残魂来拜谒圣僧......”
鬼魂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绝望的希冀：
“寡人闻得圣僧的大哥，齐天大圣孙悟空，有通天彻地之能，斩妖除魔无数！求圣僧慈悲，求大圣爷出手，捉拿那祸国妖道，辨明邪正，为寡人......为乌鸡国万千子民......伸冤雪恨呐！”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身形在烛光下剧烈波动，仿佛随时要溃散。
唐僧听得心头发冷，眉头紧锁：“陛下，非是贫僧推脱。只是那妖道如今坐稳江山，满朝文武皆受其惑。
纵使我大哥有万般手段，贸然前往，只怕打草惊蛇，反被诬为欺邦灭国之徒，难以下手啊！”
“太子！”
鬼魂急切道，眼中幽光一闪：“寡人的亲生骨肉！明日，他当领三千御林军，出城采猎！圣僧务必寻机与之相见，将实情告知！”
他颤抖着抬起湿漉漉的右手，掌心托着一件物事，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一柄金镶玉的白玉圭，象征君王权柄。
“此乃寡人随身信物......以此为凭......太子......必认得......”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幕：“夜游神催了......寡人还要去托梦正宫......让她与太子合意......圣僧......寡人......拜托......了......”
身影随着哀切的声音，如同水波般荡漾、变淡，最终融入门外呼啸的阴风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柄金厢白玉圭，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禅房内死一般寂静，唯有烛火噼啪跳动。
唐僧望着地上的玉圭，良久，才俯身拾起。入手冰凉沉重，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责任压上肩头。
他不再犹豫，起身推开了隔壁禅房的门。
听罢唐僧转述，孙悟空眼中金芒爆射，嘿嘿冷笑：“好个不知死活的妖孽！敢在俺老孙眼皮底下弄鬼！”
小白龙敖烈面色冷峻，猪八戒则揉着惺忪睡眼嘟囔：“又摊上事儿了......睡个安稳觉都不成......”
待看到唐僧手中那柄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的金厢白玉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