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茧缠雾晓
茶阿梨用苇秆笔蘸着隔夜茶露,在泛黄的《茶山地脉图》上勾出北斗走向时,瞎子阿婆的杉木杖正点在"囚"字符咒中央。晨雾裹着朽木气息漫过窗棂,老人灰白的瞳孔映着将散未散的星子:"这是古祭台的方位,底下埋着茶娘的血契。"
山道夫蹲在溪畔浣洗染墨的布帕,指节被冷水浸得发白。帕角残留的松烟混茶汁,竟在粗麻纹路间析出"李代茶僵"四字。他忽听得对岸传来捣衣声,抬头见阿梨正在石板上捶打靛蓝布衫,腕间银镯撞出细碎清响,惊散了水面聚拢的游蝽。
"尝尝。"道夫隔着溪流抛来油纸包,里头是焙得酥脆的茶米饼,边缘镶着新采的木樨芽。阿梨接住时,饼渣落在捣衣槌握柄的凹痕里——那处磨损原是五年前山洪夜,阿爹攥着槌子顶门时留下的。她咬开饼皮,尝到芯子里裹着的陈茶末,涩味底下竟泛着血锈气。
暴雨洗过的茶山浮着层银霜,阿梨循北斗方位寻至西坡断崖。腐殖土下突起的青石板上,七枚铜钱摆成勺形,钱孔穿着的红绳已朽成深褐。她蹲身拨开藤蔓,见石缝里卡着片靛蓝布角,针脚走势与阿娘遗帕上的茶娘袖口如出一辙。
道夫背着竹篓转过山梁时,正瞧见阿梨用银镯刮拭青石表面。镯身刻痕与石纹咬合的刹那,崖壁突然震落簌簌土屑,露出内里暗红的朱砂符咒——正是地脉图上那个扭曲的"囚"字。他怀里的族谱残页突然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至记载血契那页,泛黄的纸面渗出细密血珠。
"当心!"道夫疾步上前拽住阿梨衣袖,却见符咒中央的裂痕正汩汩涌出赭色浆液。浆液遇风即凝,在青石表面结成茶茧状的硬壳,壳面纹路竟与阿梨腕间银镯的刻痕互为镜像。瞎子阿婆的杉木杖忽从崖顶探下,杖头凹痕卡住茶茧裂缝:"这是古法晒青的茶娘茧..."
暮色沉降时,两人蹲在老茶房檐下剖解茶茧。道夫用篾刀尖挑开壳缝,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内里裹着团絮状物,细辨竟是混着茶梗的胎发。阿梨腕上银镯突然滚烫,镯身接缝处的茶籽竟在高温中裂开细纹,渗出琥珀色汁液。
"当年你阿娘产褥热..."瞎子阿婆摩挲着絮状物,灰白发丝在晚风里飘摇,"接生婆用血茶浸的胎发镇魂。"阿梨忽觉耳畔嗡鸣,眼前浮现出竹榻上散落的茶苞,以及阿爹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半截红绳——绳结走势正与崖壁符咒的转折处暗合。
道夫夜巡祠堂时,月光正斜斜切过"李"字匾额。他用银镯刻痕撬开密匣暗格,取出那卷泛黄的换契文书。牛皮纸背面的隐形字迹被茶露洇出,竟是"茶氏以女血饲茶"的秘约。阁楼忽传来脚步声,道夫闪身藏入祖宗牌位间隙,瞥见开发商的金丝眼镜反着冷光,鞋底沾着西坡特有的赭石粉。
茶阿梨在灯下修补茶茧残片,瞎子阿婆突然往陶罐里撒了把陈年茶垢。罐中沸水翻涌,浮起的茶沫竟聚成母亲模糊的面容。阿婆的杉木杖敲打地面三长两短:"当年你阿娘用命换的,是茶山的气脉。"阿梨腕间银镯应声而震,接缝处的茶籽彻底爆裂,绽出嫩芽状的金属丝。
山道夫攥着换契文书奔过石桥时,露水正浓得能打湿裤脚。阿梨家老宅的东墙裂缝渗出暗红液体,沿着《茶山地脉图》的符咒纹路蜿蜒成血槽。道夫用银镯接住一滴,血珠竟在镯身刻痕间游走成字——"惊蛰子时,祭台归位"。
暴雨骤临那刻,两人摸黑攀上西坡断崖。茶茧硬壳在雨水中软化,露出内里包裹的青铜祭器。器身缠着茶树枝状的纹饰,凹槽处积着经年的血垢。道夫忽觉掌心刺痛,白日剖茧时的篾刀伤竟与祭器纹路完全契合。阿梨用银镯轻叩器身,山体深处传来空洞回响,惊飞了栖在古茶树上的夜枭。
瞎子阿婆在檐下分拣茶茧残片,忽将某片对着灯笼细瞧——壳内壁附着层透明薄膜,映出模糊人影:穿靛蓝布衫的茶娘正往祭器凹槽滴血,腕间银镯刻痕与阿梨的如出一辙。老人灰白的瞳孔骤缩,杉木杖重重敲打地面:"茶娘血饲的不是茶,是山魂!"
晨光刺破雾霭时,阿梨在祭器凹槽发现枚玉化的茶籽。瞎子阿婆用杉木杖头碾碎茶籽,内里掉出卷帛书残片,朱砂写的"李茶共生"四字已褪成淡粉。道夫突然指向崖下——开发商雇的工人正在挖掘的,正是古祭台遗址。
晨雾在麻石阶上织出素绉纱,茶阿梨将晒蔫的野菊别在鬓角时,瞎子阿婆的杉木杖正点在西墙裂缝处。老人灰白的瞳孔映着将散未散的星子:"这缝里渗的是你阿娘的血茶。"阿梨指尖抚过墙皮剥落处,陈年茶垢混着赭石粉,在指腹结成颗朱砂痣。
山道夫踩着露水往溪边走时,裤脚扫过道旁狼尾草,惊起藏着的纺织娘。他数着青石板上的苔斑——第七块石板凹痕里,嵌着阿梨昨日遗落的茶苞。苞衣裂处渗出琥珀汁液,沾在粗布书包带上,竟凝成个"李"字。道夫想起阿爷醉酒时漏过句:"李家祖上靠茶娘血饲山..."后半句溺在鼾声里。
学堂晨读声漫过石桥时,阿梨正用苇秆笔描《茶经》里的古法制茶图。道夫忽然推过半块黢黑的茶饼,边缘镶着新焙的茉莉芽。她咬开焦脆表皮,尝到芯子里裹着的陈年普洱——恰是阿爹生前窖在樟木箱底的救命茶。道夫虎口处的镰刀伤结了痂,形状竟与茶饼裂痕暗合。
"你阿婆的杉木杖..."道夫压低嗓音,指尖划过书中"血饲"二字。阿梨忽觉腕间银镯滚烫,低头见镯身刻痕里游着道血丝——正是西墙渗出的赭色浆液。窗外骤起的引擎声惊散梁间家燕,开发商的金丝眼镜晃进学堂,牛皮靴底碾碎门槛处晒着的决明子。
散学时暮色正爬上飞檐,阿梨收拾笔墨,见道夫在书页空白处画了株并蒂茶树。根须纠缠处藏着枚顶针,正是她前日遗落在茶田的。瞎子阿婆倚着门框嗅风,突然朝东南方向点杖:"老茶树的茧要破了..."阿梨奔至西坡时,见断崖处茶茧裂了道细缝,渗出月光似的浆液,凝在石上竟成北斗之形。
道夫夜巡祠堂归来,怀里揣着半卷族谱残页。油灯下辨出"光绪廿三年茶李换契"的字样,朱砂批注旁粘着片玉化茶籽。阿爷的咳嗽声突然炸响在身后:"你爹要回来了..."道夫手一抖,茶籽落进煎药的陶罐,竟在沸腾的水面浮出"血饲归位"四字。
暴雨骤临那夜,阿梨用银镯接檐溜。瞎子阿婆摸着镯身刻痕:"这是你阿娘出嫁时戴的..."老人突然剧烈颤抖,杉木杖尖挑开床底藤箱——里头是靛蓝嫁衣,襟口处茶渍绣成的并蒂花已褪成尸青色。阿梨抚过袖口磨破处,指尖沾了粒陈年血痂,竟与道夫掌心的旧伤如出一辙。
山道夫蹲在灶前煎药,忽见药汤表面浮出张模糊人脸。阿爷在里屋梦呓:"当年李家换契..."道夫用铜勺搅散幻影,却见勺底沾着片玉化茶籽,内里嵌着道夫幼时戴过的长命锁残片。锁上"山"字缺了半截,断口处黏着茶娘嫁衣特有的靛青丝线。
晨光刺破雾霭时,两人在老茶房檐下相遇。道夫递过裹着油纸的茶米糕,阿梨从篾筐底摸出染着茶渍的布帕。指尖相触刹那,崖壁处传来开山炮闷响,茶茧应声炸裂,青铜祭器在晨曦中泛着血光。瞎子阿婆的杖头突然点在祭器凹槽:"该续血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