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露未曦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茶阿梨便摸黑起了身。瞎子阿婆的杉木杖斜倚在土墙边,杖头凹痕比月相还准。她轻手轻脚煨上陶罐,去年晒干的木樨花在沸水里舒展成破碎的星空。灶膛火光跃动,映亮梁上悬着的竹篮——里头是阿爹生前采茶用的苇笠,边沿还沾着五年前的春泥。

山道夫踩着露水往溪边走时,天际刚泛起蟹壳青。背篓里装着爷爷连夜焙的野茶,牛皮纸包上歪斜的"早春雀舌"是阿爷哆嗦着写下的。他蹲在青石板上淘米,忽见上游漂来半片茶苞,苞衣上系着褪色的红绳——三年前山洪冲垮石桥时,阿梨娘亲的茶簪也是这般顺流而下。

"带着。"瞎子阿婆将温热的竹筒塞进阿梨怀里,筒身缠着两圈苎麻线。晨雾漫过门槛,老人灰白的瞳孔似要望穿山岚:"西坡崖边的老茶树,今春怕是不抽芽了。"阿梨低头系紧布鞋襻,鞋头补丁下藏着道夫前日偷塞的艾草垫,踩在青石阶上沙沙作响。

两人在石拱桥相遇时,雾正浓得化不开。道夫肩头落着片山雀羽,阿梨瞧见他袖口新绽的线头,针脚走势恰似自己补鞋时的模样。他忽然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里头是焙得焦香的茶米糕,边缘微糊处叠着细密的牙印——定是守着炉火打盹时被山鼠偷啃过。

"你阿爷的咳疾..."阿梨刚开口,山那头传来柴油机轰鸣。道夫掌心骤然收紧,茶米糕裂成两半,露出芯子里青碧的茶芽馅。去年深冬开发商炸山开路时,他爹就是在这样的引擎声里跨出老宅门槛,牛皮靴底碾碎廊下晒着的决明子。

学堂建在李家祠堂西厢,窗纸补丁叠着补丁,漏进的日影在《茶经》扉页上游移。老先生敲响铜铃时,阿梨正用苇秆笔描《茶课图说》里的古法制茶。道夫忽然推过半块砚台,青石凹槽里凝着隔夜的茶露,混了松烟墨竟透出些靛青色。

午间歇晌,阿梨解开苎麻布包里的杂粮饭团。瞎子阿婆总在饭心埋颗腌梅子,说是能防瘴气。道夫蹲在檐下啃冷馍,忽见阿梨指尖沾了粒黍米,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拂。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祠堂后头传来重物坠地声——开发商雇的工人在移祖宗牌位,描金"李"字匾额斜插在泥里,惊起梁间栖着的家燕。

散学时暮色已爬上飞檐,阿梨收拾笔墨,见道夫在《茶经》空白处画了株茶树,根须虬结处藏着枚顶针。她想起晨起时瞎子阿婆摸着杉木杖说:"根深的树最怕蚁蛀。"话音散在雾里,像往茶汤中撒了把陈年盐。

道夫远远跟着阿梨转过三道山梁,见她停在崖边老茶树前。断茬处抽的新芽蔫头耷脑,嫩叶上密布虫噬的孔洞。他从背篓底掏出粗陶罐,罐里是阿爷调的草木灰浆,能治茶树的钻心虫。指尖触到树皮裂缝时,忽觉掌心刺痛——昨日拾柴被刺藤划的伤,竟与阿梨腕上结痂的位置分毫不差。

瞎子阿婆倚在门框上嗅风,杉木杖忽地往东点三下。阿梨掀帘进屋时,见八仙桌上摆着豁口的青瓷碗,碗底沉着片山茶叶,叶脉间隐有朱砂痕。老人灰白发丝里缠的红绳不知何时解了,绳结走势恰似道夫画的茶树根须。

山道夫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溅上手背也不觉。阿爷攥着烟杆咳嗽,咳声里夹着句"你爹来信了"。牛皮信封躺在香案上,封口处的火漆印裂成两半,露出里头机打的"自愿转让书"。道夫忽见阿爷烟杆头镶着的铜箍,纹路竟与祠堂匾额的"李"字如出一辙。

夜露沁凉时,阿梨摸出枕下的茶苞簪子。瞎子阿婆说这是她娘用百年茶树雕的,簪头裂缝里积着经年的茶垢。月光漏过窗纸,在土墙上映出蜿蜒的影,像极了阿爹临终前指着西山茶田的手势——那场山洪卷走了三十七丛老茶树,也吞没了采茶归来的双亲。

道夫在油灯下补白日刮破的布衫,针脚走势不自觉地模仿阿梨补鞋时的纹路。忽听得阿爷在里屋梦呓:"李家当年..."后半句被剧烈的咳嗽绞碎在夜风里。他摸出枕下偷藏的顶针,指环内侧刻着的"李"字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茶阿梨在樟木箱底翻出那张泛黄的《茶课图说》时,霉斑正沿着"雨前采撷"的插图蔓延。瞎子阿婆的杉木杖突然叩响门框,三急两缓,是催人避雨的旧约。阿梨指尖抚过书页间的茶干标本——那萎凋的银针茶芽,恰是七岁那年随阿爹初学制茶时封存的。

山道夫蹲在自家檐下补筛茶的竹匾,瞧见对门阿梨在晒霉书。风掠过书页掀起一角,露出扉页的"茶氏女史惠存"——他认得那字迹,五年前茶先生还在世时,常帮村里人代写春联。道夫的篾刀忽地偏了半寸,在食指拉出道血痕,洇湿了正在修补的"早春雀舌"包装纸。

暴雨将至的闷热里,阿梨解开阿娘留下的靛蓝布帕。帕角绣的茶娘采青图已褪成雾青色,裹着的银镯却亮得瘆人。瞎子阿婆的杖头突然点在银镯内侧:"这刻的是李家茶园的界碑纹。"阿梨就着天光细看,镯内凹凸处果然藏着形刻痕,与祠堂残碑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道夫冒雨送来的艾草捆搁在门边时,阿梨正用苇秆笔描摹银镯纹路。雨水顺着草叶滴在砚台里,将松烟墨染出青碧色。她忽觉腕上一凉,抬头见道夫握着半截断镯——原是描纹时太过入神,竟不察银镯从案头滚落。

"对不住..."道夫喉结滚动,掌心躺着那截断镯。裂口处泛着陈年的氧化黑斑,像道永不愈合的旧伤。阿梨瞥见他虎口处新结的痂,形状竟与银镯断裂处严丝合缝。瞎子阿婆的杉木杖忽地敲打地面:"残镯盛无根水,可治钻心虫。"

夜雨滂沱时,阿梨蜷在竹榻上听瓦当承雨。瞎子阿婆摸出箱底的桐油伞,伞骨用的是老茶树枝,伞面补丁叠着补丁。老人灰白的瞳孔映着跃动的灯焰:"那年山洪,你阿娘攥着这伞跌进茶沟..."话音被惊雷劈碎,阿梨腕间的断镯突然滚烫,像要熔进骨血里。

道夫在油灯下修补断镯。阿爷的烟袋锅在墙角明明灭灭,忽然迸出句:"当年李家的茶娘..."后半句溺在剧烈的咳嗽里。道夫捏着银镯的手指蓦地收紧,镯内刻痕硌着掌心,竟与祠堂匾额后的密匣锁孔纹路相契。

次日放晴,茶山浮着一层银雾。阿梨采西坡野茶时,在岩缝间寻见半块残碑。青苔覆盖的碑面上,"茶氏女史"四字依稀可辨,左下角蛀着个蚁穴,穴口排出的细土竟含着朱砂粒。她蹲身清理碑脚,指甲缝里嵌进道夫补镯用的鱼胶。

山道夫远远望见阿梨在岩前佝偻如老茶农,布衫后襟沾着晨露与蛛网。他怀里揣着修好的银镯,镯身接缝处镶了片老茶树皮。走近时忽见残碑裂缝里卡着片靛蓝布角,扯出来竟是阿娘帕子上缺失的茶娘衣袖。

"当年..."道夫刚开口,山腰传来开山炮的闷响。阿梨腕间的银镯突然共振,震得虎口发麻。新镶的茶树皮渗出琥珀色汁液,混着鱼胶凝成颗浑圆茶籽。两人奔至炸点,见开发商雇的工人正从土里刨出整坛铜钱,钱眼穿着褪色的红绳——与阿婆发间那截如出一辙。

瞎子阿婆摸着铜钱上的绳结,杉木杖在夯土层划出深痕:"这是茶娘压祟钱..."老人凹陷的腮帮微微颤抖,"灾年系红绳入土,能镇山魈。"阿梨忽觉耳后刺痛,抬手摸到枚生锈的铜钱,边缘还沾着新鲜的黄泥。

当夜道夫蹲在阿爷床前煎药,忽见药罐底沉着片铜钱。捞起细看,钱文竟是"茶山通宝",背面茶枝纹与阿梨银镯刻痕完全契合。阿爷在昏睡中呓语:"李家...换契..."道夫摸出枕下藏着的祠堂钥匙,金属冷意刺得心头一颤。

茶阿梨在灯下补《茶课图说》,霉斑在"古法萎凋"处洇出个人形。瞎子阿婆忽然摸索着往书页间夹入片残叶,叶脉被虫蛀得支离破碎:"这是你阿娘接生那天采的..."阿梨指尖发颤——叶片背面用朱砂点着七个针孔,恰是北斗之形。

山道夫夜探祠堂时,匾额后的密匣锁孔正与银镯纹路严丝合缝。匣内泛黄的族谱记载:"光绪廿三年,茶李两姓换地立契。"朱砂批注旁粘着片干枯的茶叶,叶肉已朽,唯叶脉如金丝缠绕。道夫忽觉颈后刺痛,回身见月光里立着个人影,牛皮靴底沾着西坡特有的赭石粉。

暴雨再临那夜,阿梨家老宅的梁柱突然渗出水珠。瞎子阿婆的杉木杖点在东墙裂缝处:"当年你阿爹在此藏过..."话音未落,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半幅泛黄的《茶山地脉图》。阿梨举灯细照,见李家茶园处标着朱砂画的符咒,形似扭曲的"囚"字。

道夫攥着族谱残页叩响门环时,阿梨正用银镯接檐溜。雨水顺着镯身刻痕流成细线,在陶碗里汇作茶褐色。两人就着飘摇的灯火拼凑残页,忽见"换契"二字旁洇着团墨迹,细辨竟是"茶氏以祖传制茶秘方易李家山地"——那墨色正是阿梨描纹用的松烟混着茶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