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集:茶摊上的新杯子

陶碗茶摊

青石板路被初夏的雨浇得发亮,李阿婆蹲在茶摊后,正用粗布擦拭摞得齐整的粗陶碗。碗沿磨得泛白,像圈旧银边,指尖划过能触到细密的纹路——那是十年间无数双手捏握、无数次磕碰留下的痕迹。

“阿婆,来碗凉茶!”穿短衫的挑夫放下扁担,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李阿婆应着,转身从陶瓮里舀出凉透的绿茶,茶汤顺着陶碗内壁滑下,泛起细碎的泡沫。挑夫接过碗,指尖扣住温热的碗壁,仰头灌了大半碗,喉结滚动的声响混着茶水下肚的舒爽,“还是您这陶碗喝着得劲,不烫嘴,还稳当。”

不远处的街口,新搭起的茶摊正热闹。白瓷杯摞得像座小塔,阳光底下晃得人眼晕,摊主用镊子夹着杯子递茶,吆喝声脆生生的:“刚泡的茉莉花茶,白瓷杯干净,喝完还能看看杯底的花!”有穿学生装的姑娘凑过去,捧着白瓷杯轻轻啜饮,目光落在杯身上的浅纹上,嘴角带着笑意。

李阿婆的茶摊没这般鲜亮。一块蓝布搭在木架上,写着“免费凉茶”的木牌边角被虫蛀了个小窟窿,陶碗摆在缺了角的木桌上,连盛茶叶的罐子都是掉了漆的铁皮盒。可总有熟客绕开热闹的白瓷杯茶摊,专程来她这儿——拉黄包车的老张,每天收工必来喝两碗;磨剪刀的王师傅,总把工具箱靠在茶摊旁,边喝茶边跟李阿婆唠家常;还有巷尾的孤老赵大爷,偶尔会拎来半袋自己种的青菜,换一碗温热的热茶。

这天午后,苏家的少东家苏文砚路过茶摊。他穿件浅灰长衫,手里攥着本账册,看见李阿婆正给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小男孩递茶碗。男孩捧着陶碗,小手刚够圈住碗身,喝得急了,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李阿婆赶紧用围裙角帮他擦干净,“慢些喝,不够阿婆再给你舀。”

“阿婆,近来生意还好?”苏文砚走过去,目光落在桌上的陶碗上。碗沿的磨损又深了些,有只碗的侧面还裂了道细缝,被李阿婆用竹篾仔细缠了两圈,看着倒像道别致的花纹。

李阿婆见是他,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笑:“文砚少爷来了,快坐。托苏家的福,凉茶天天都够煮,来喝的人也不少。”她要去舀茶,被苏文砚拦住了,“我不渴,就是路过看看。您这陶碗,用了有些年头了吧?”

提起陶碗,李阿婆的眼神软了下来。她拿起一只碗,指尖摩挲着碗沿,“可不是嘛,这还是当年苏老掌柜给的。那会儿我男人刚走,俩孩子还小,我走投无路,在苏家茶庄门口哭,是老掌柜把我叫进去,给了我这副陶碗,还有煮茶的方子。”

苏文砚的爷爷苏敬之,当年在镇上做了不少善事。李阿婆的茶摊,就是他资助的第一家免费凉茶摊。他说夏日里穷苦人干活辛苦,能喝上碗凉茶解暑,也是积德。当时李阿婆问他,为啥不用好看的瓷碗,老掌柜笑着说:“瓷碗金贵,磕了碰了,穷苦人心里会不安。粗陶碗结实,摔不碎,喝着也不烫嘴,他们来喝茶,不用怕赔碗钱,才能喝得踏实。”

“后来我就守着这茶摊,一晃十年了。”李阿婆把碗轻轻放回桌上,“去年有人劝我换白瓷杯,说看着干净,能多招揽些客人。我去街口看过,那杯子是好看,可我一摸,冰凉凉的,还滑手,不像这陶碗,握着暖乎乎的,心里也稳。”

正说着,刚才的小男孩又跑了回来,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阿婆,我能再喝碗茶吗?”李阿婆刚要应声,男孩又小声补了句,“我、我没有钱,也没有东西换……”

“傻孩子,阿婆的茶不要钱。”李阿婆笑着舀了碗茶,递到他手里,“快喝吧,喝完了回家,别让你娘着急。”男孩捧着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阿婆,“阿婆,您的碗真好,我上次在别的茶摊,差点把杯子摔了,摊主爷爷瞪我了。”

苏文砚看着这一幕,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带他来茶摊,也是这样的陶碗,盛着清冽的凉茶。爷爷告诉他,做生意不光是赚银子,更要记着人心——穷苦人过日子难,能给他们多一分方便,多一分体面,就是积福。

傍晚时分,天又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李阿婆开始收拾茶摊,把陶碗一个个擦干净,摞进竹筐里。苏文砚帮她把木桌搬到避雨的屋檐下,李阿婆看着他,突然说:“文砚少爷,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她从茶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打开来,里面是一叠用布包着的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这些年,有些客人硬塞给我的钱,我没要,他们就偷偷放在碗底下。还有这些纸条,是些学生娃写的,说以后有钱了,要帮我换碗。”李阿婆把钱和纸条递给苏文砚,“我年纪大了,也用不上这些钱,你看能不能帮我买点新的粗陶碗?这些旧碗,有些都裂了,我怕哪天摔碎了,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碗了。”

苏文砚接过钱和纸条,指尖触到布上的纹路,心里沉甸甸的。他看着李阿婆鬓角的白发,看着她手里攥着的旧布,突然明白爷爷当年的用意——粗陶碗装的是凉茶,可碗里盛着的,是对穷苦人的体谅,是让人心里踏实的温暖。

第二天一早,苏文砚就去了镇上的陶器铺。铺主是个老手艺人,听说他要粗陶碗,笑着说:“现在都兴白瓷杯、玻璃杯,你要粗陶碗,是要做什么?”苏文砚把李阿婆茶摊的事说了,铺主点点头,从里屋抱出一摞刚烧好的粗陶碗,“这是我按老方子烧的,碗壁厚,结实,还不烫手,跟你说的那老碗差不多。”

苏文砚捧着新陶碗,回到茶摊时,李阿婆正在煮茶。陶瓮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茶香飘得很远。他把新碗放在桌上,李阿婆拿起一只,对着阳光看了看,碗壁透着淡淡的米黄色,摸起来粗糙却温润,跟旧碗一模一样。

“真好,跟当年老掌柜给的一样。”李阿婆眼眶有些红,她把新碗和旧碗摆在一起,新旧碗沿的纹路相映,像是时光的延续。

那天午后,茶摊格外热闹。穿短衫的挑夫、拉黄包车的老张、磨剪刀的王师傅,还有巷尾的赵大爷,都来喝凉茶。他们捧着新的粗陶碗,喝着熟悉的凉茶,笑着说:“还是这陶碗喝着舒服,握着暖,心里也暖。”

不远处的白瓷杯茶摊,渐渐没了上午的热闹。有个穿短衫的汉子路过,看了看白瓷杯,又看了看李阿婆茶摊前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粗陶碗。他接过李阿婆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笑着说:“还是你这茶摊实在,碗稳当,人也亲切。”

李阿婆笑着应着,手里擦拭陶碗的动作不停。阳光落在陶碗上,泛着柔和的光,碗沿的纹路里,像是藏着无数个温暖的故事——有苏老掌柜的善意,有李阿婆的坚守,还有无数穷苦人喝下凉茶时,心里那份踏实的暖意。

后来,镇上又开了几家新茶摊,有的用玻璃杯,有的用搪瓷杯,可李阿婆的茶摊,始终用着粗陶碗。有人问她,为啥不换些好看的杯子,李阿婆总是笑着说:“好看的杯子是金贵,可粗陶碗装的茶,才够暖人心。当年苏老掌柜说了,穷苦人来喝茶,不用怕摔了碗,才能喝得踏实。我守着这陶碗,就是守着这份踏实。”

苏文砚偶尔还会来茶摊,看着李阿婆给客人递茶,看着粗陶碗在阳光下泛着光,心里总会想起爷爷的话——传承不是守着旧物件不变,而是守着物件里的人心。那一只只粗陶碗,装的是凉茶,盛的是善意,是苏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最珍贵的念想。

初夏的雨又下了起来,青石板路被浇得发亮。李阿婆的茶摊前,依旧坐着喝凉茶的人,粗陶碗碰撞的声响,混着雨声和笑声,在巷子里久久回荡,像是一首温暖的歌,唱着时光里的坚守与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