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集:酒旗上的新字

蓝布苏字

入夏的风裹着麦秸秆的燥气,卷过青溪镇的石板路,在苏家酒坊新换的酒旗上撞出“哗啦”一声响。明黄的绸面衬着乌黑的“陈年佳酿”四个大字,在一众灰瓦白墙间晃得人眼晕——这是少东家苏明远特意从县城订的,说要跟镇上新开的“西洋货栈”比着亮堂。

老酿酒师傅陈守义蹲在酒坊后门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条,针脚笨拙地穿了又拆。布条边角磨出了毛边,中间用暗红丝线绣的“苏”字却依旧清晰,针脚里还卡着点陈年的酒渍,那是三十年前,他媳妇秀兰用纳鞋底的线,一针一线缝在破了洞的旧酒旗上的。

“陈叔,您又在摆弄这布条子?”伙计小栓端着刚晾好的酒糟路过,见老人手指上缠着胶布,忍不住劝,“新酒旗多好看,风吹老远都能瞅见,您这布条系上去,反倒显旧了。”

陈守义没抬头,把线头咬断,将布条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好看当饭吃?当年你苏爷爷在的时候,酒旗是粗麻布的,补丁摞着补丁,也没见少卖一斤酒。”

小栓挠挠头,不敢再多说。他知道陈师傅的脾气,这酒坊里的一砖一瓦、一坛一罐,都跟他的命似的。就说后院那口蒸酒的老灶,少东家说要换成铁皮的,省柴又快,陈守义愣是搬了铺盖睡在灶房门口,说“老灶的火气养了三十年,换了灶,酒就没那股子暖劲了”,最后还是苏明远退了步,老灶留着蒸头道酒,新灶只用来馏尾酒。

正说着,街口传来马蹄声,赶车的老张头勒住缰绳,老远就冲酒坊喊:“守义老哥,给我打两斤‘苏字酿’!”

陈守义眼睛一亮,起身往柜台走,路过新酒旗时,伸手将蓝布条系在了旗杆下半截,暗红的“苏”字在明黄绸面下若隐若现。老张头走进来,目光先扫过酒旗,看见那截蓝布条,才笑着拍柜台:“就知道你在,要是光看那‘陈年佳酿’,我还以为走错门了。”

“怎么会错?”陈守义拿起酒提子,从最里层的酒坛里舀出酒,酒液顺着提子边缘滑进陶壶,带着股子焦糖似的甜香,“这坛是去年冬酿的,比新酒醇,你拉货走山路,喝两口暖身子。”

老张头接过陶壶,指尖碰着壶壁的温度,叹道:“还是你懂我。前儿去邻镇的酒坊,人家也挂着‘陈年佳酿’的旗,结果打回去的酒,喝着跟糖水似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柜台后的老照片上——照片里的年轻媳妇抱着孩子,站在旧酒旗旁,布条上的“苏”字还很新,“秀兰嫂子要是还在,见你把她绣的布条当招牌,肯定高兴。”

陈守义的手顿了顿,拿起抹布擦了擦柜台:“她当年就说,酒旗破了能补,人心要是冷了,就补不回来了。”

这话让老张头想起三十年前的事。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青溪镇的粮价涨了三倍,秀兰挺着大肚子,还在酒坊帮着蒸酒。有天晚上,酒旗被风吹破了个大洞,秀兰就找了块陪嫁时的蓝布,就着油灯绣了“苏”字,缝在破洞上。“这样客人老远就知道,这是苏家的酒坊,”她当时笑着对陈守义说,“咱们的酒好,心也得热,不能让客人冷着门。”

后来秀兰生娃时没熬过来,陈守义就把那块蓝布条拆下来,仔细收在贴身的布兜里。再后来旧酒旗烂得不能用了,新酒旗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总把蓝布条系在新旗上,就像秀兰还在身边,帮他守着这酒坊。

这天傍晚,苏明远从县城回来,刚到酒坊门口,就看见几个老主顾围着酒旗说话。卖豆腐的王婶指着蓝布条,跟旁边的人说:“我嫁过来那年,就见守义媳妇绣了这‘苏’字,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布条靠谱,看见它,就知道酒错不了。”

苏明远皱了皱眉,走进酒坊时,陈守义正在蒸酒,蒸汽裹着酒香味飘满了院子。“陈叔,”他走到灶房门口,“那蓝布条能不能别系了?新酒旗是按城里最时兴的样式做的,系块旧布条,显得咱们酒坊没档次。”

陈守义手里的长勺停在半空,蒸汽在他花白的眉毛上凝了层水珠:“少东家,您觉得啥是档次?当年您爷爷卖酒,用的是粗陶碗,客人喝完能把碗带走,也没见人说没档次。”

“那是老黄历了,”苏明远掏出张宣传单,上面印着西洋货栈的洋酒广告,“您看人家,酒瓶上印着花纹,标签用的是烫金纸,卖得比咱们的酒贵两倍还多。咱们要是不换样子,客人都被他们抢走了。”

陈守义没看宣传单,把长勺放进锅里,酒液“咕嘟”冒泡的声音在灶房里格外清晰:“洋酒是好看,可客人喝的是酒,不是瓶子。就像这酒旗,字再大再亮,要是酒里没了人心,再好看也没用。”

苏明远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口的动静打断了。进来的是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手里拎着个旧陶壶,进门就问:“请问,这里是有蓝布条‘苏’字酒旗的苏家酒坊吗?”

陈守义愣了愣,点头道:“是,你找这酒坊有事?”

年轻人把陶壶放在柜台上,眼眶有点红:“我爹是老林,以前在镇上赶马车的,他临终前说,青溪镇有个苏家酒坊,酒旗上系着蓝布‘苏’字,他年轻时候欠过这里两斤酒钱,让我一定来还上。”

老林这个名字,陈守义记得清楚。二十年前,老林赶马车摔断了腿,家里没钱治病,来酒坊想赊两斤酒活血化瘀,当时苏明远的爹没要他的钱,还让陈守义给了他半袋粮食。后来老林搬去了县城,就再也没见过。

“都是老主顾了,两斤酒钱算啥?”陈守义拿起酒提子,往陶壶里灌酒,“这酒是头道酿的,你带回去,算我给你爹的。”

年轻人不肯,硬是把钱塞在柜台上:“我爹说,当年你家酒坊的酒暖,人更暖,这钱要是不还,他不安心。”他拎着陶壶往外走,路过酒旗时,特意停下来看了看蓝布条,“我爹说,看见这‘苏’字,就像看见熟人,心里踏实。”

苏明远站在旁边,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又看了看酒旗上的蓝布条,没再说话。

夜里下了场小雨,第二天清晨,陈守义起床去酒坊,刚到门口,就看见苏明远蹲在旗杆下,手里拿着块新的蓝布,正用针线缝着什么。见陈守义过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陈叔,我找王婶要了块新蓝布,让她照着原来的样子绣了‘苏’字,旧布条我收起来了,怕淋坏了。”

陈守义看着新缝上的蓝布条,暗红的“苏”字在雨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他伸手摸了摸布条,指尖传来布料的软劲,就像当年秀兰把缝好的旧布条递给他时,那种暖乎乎的感觉。

“少东家,”陈守义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蒸酒的老灶该添柴了,今儿咱们多蒸两坛,给老主顾们送点尝鲜。”

苏明远点头,跟着陈守义往灶房走。风又吹过酒旗,明黄的绸面和蓝布条一起晃动,“陈年佳酿”的大字下,“苏”字像个老朋友,守着这酒坊,守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也守着那些藏在酒香里的,没说出口的暖心事。

往后的日子,青溪镇的人都知道,苏家酒坊有两面“招牌”——一面是招摇的“陈年佳酿”,一面是不起眼的蓝布“苏”字。有人问陈守义,为啥不把“苏”字绣在酒旗正面,他总说:“好东西不用露在外面,就像人心,得藏在里头,慢慢品才知道暖。”

有次县城的商人来考察,看见蓝布条,觉得新奇,想让苏家酒坊把这当成“特色”,印在酒瓶上卖。苏明远没立刻答应,先问了陈守义的意见。陈守义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擦着秀兰当年用过的针线笸箩:“能让客人记住的,不是印在瓶子上的字,是喝进嘴里的酒,是记在心里的暖。要是为了赚钱,把这布条变成噱头,那秀兰绣这‘苏’字,就没意义了。”

苏明远听了,拒绝了商人的提议。他开始跟着陈守义学蒸酒,学看酒的火候,学给老主顾多打半杯酒,学在下雨天,把门口的石板路擦干净,免得客人滑倒。他渐渐明白,爷爷当年说的“做生意就是做人”,不是句空话——新酒旗能招来客人,可留住客人的,是那些藏在蓝布条里的,没说出口的心意。

入秋的时候,秀兰的忌日到了。陈守义提着一坛新蒸的酒,去了后山的坟地。他把蓝布条解下来,放在坟前,倒了杯酒在地上:“秀兰,少东家懂事了,酒坊还是老样子,客人来了,我还会给他们多打半杯酒,还会把你的布条系在酒旗上。你放心,这酒香,这人心,我都会守好。”

风穿过树林,带着酒的甜香,像是秀兰的回应。陈守义坐在坟前,看着远处的酒坊,明黄的酒旗在风里飘着,蓝布“苏”字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就像当年那个夜晚,秀兰就着油灯,一针一线绣字时,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