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数九

朔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夏州近郊孤悬的山亭檐角,发出细密而冷硬的声响。

亭内,石枰如镜,黑白二色的云子星罗其上,仿佛正在无声演绎着远比塞外风雪更肃杀的疆场。袁天罡端坐枰前,依旧是一身粗布旧袍,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渊,指尖拈着一枚黑色棋子,悬而未落,仿佛凝固了亭外呼啸的风声。

镜心魔的身影如同被风吹动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口石阶下。他手中捧着一卷帛书,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方寸间无形的杀伐之气:“大帅,总舵急报。”

袁天罡的视线未曾离开棋盘,只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嗯,算是应允。

镜心魔趋步上前,将帛书轻轻置于棋枰旁的空处,随即垂手肃立,屏息凝神,头颅压得更低。他深知大帅习惯,非紧要关头不喜言语,更不喜旁人聒噪。

帛书在冰冷的空气中摊开一角。袁天罡的目光终于从棋局上移开片刻,扫向那些墨迹犹新的文字。

镜心魔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足尖前寸许的石面上,喉结却难以自抑地滚动了一下。他清晰地记得帛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足以让任何知晓天下大势的人心头剧震。

“癸未日,秦王萧砚率义从百骑,突临赵州城下。”镜心魔的声音平稳,刻意保持着毫无波澜的语调,“时晋军数千精骑、定州军、赵国军三方对峙于野。萧砚仅凭百骑之威,喝令三军,震慑全场。”

镜心魔的语速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

“迫李存礼当众承认晋国已奉梁朝正朔,晋法需遵梁法……赦巴戈、李存忍无罪,带走二人;勒令晋军滞留镇州十日,粮秣自供,以为越境之惩……擒获欲逃之定州军主将王郁,交由赵王王镕自行处置……”

念至此处,镜心魔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百骑慑万军,三言定乾坤,令李嗣源这等枭雄在雪泥中叩首认罪,逼王镕亲手处决盟友之子……这已然非人,可谓近乎神威。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声音的平板:“赵国遂就此易帜。王镕献仿制玉玺及详实舆图、户册,乞降。天策府敕令如下:令赵国割赵州栾城、元氏置镇冀行营;赵国四州户册、两税、盐榷悉报河北瀛洲勾覆;裁撤赵国镇兵,建铁林都三千,由李弘规统之,直属天策府;遣赵王嫡次子王昭诲入汴梁为质……”

“定州北平王王处直闻王郁死讯,杀将领张嵩,焚毁密约,自削北平王爵,改称定州节度使,遣次子王都捧王印缚荆请罪,送质入汴梁……”

帛书上的每一个处置,都不断敲打在镜心魔的心上。赵国四州,拥兵数万,顷刻间便被拆骨剥皮,名存实亡;盘踞定州多年的北平王,竟被逼得杀将、削爵、献印、送子为质,卑微如斯。而这一切,却不过只是那位秦王的雷霆一现。

他念完最后一句,垂首敛目,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不敢去看大帅的反应,更不敢流露半分心中的骇然。指尖在袖中难以察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袁天罡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百骑慑三军五字上轻轻一按,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印痕,旋即移开,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的目光落回棋枰边缘。

棋枰之上,静静躺着三枚古旧的八卦铜钱,依照特定的方位排列。一枚在初九之位(潜龙勿用),一枚居九五之尊(飞龙在天),一枚悬于上九之巅(亢龙有悔)。

这几枚铜钱,近年来只要袁天罡自奕,便皆是如此排列,仿佛亘古不变的星辰坐标。

当镜心魔念到“王处直杀子削爵”时,那枚居于九五爻位的铜钱,极其轻微地、毫无征兆地向内偏移了一丝角度,不再完全处于正位,仿佛被无形的气运推动,其锋锐的边缘,已隐隐触及了帝王位格的门槛。

就在这微妙的偏移发生的刹那,袁天罡对面的空气似乎微微荡漾了一下。一个身着素白宽袍、气质飘渺如烟的身影,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无声无息地凝实。其人成形后落座于袁天罡对面,而后唇角噙着一丝洞悉世情的笑意,目光扫过那枚偏移的九五铜钱,随即落在袁天罡指间的黑子上。

“大帅当年于藏兵谷中,观天象,察气运,言‘潜龙勿用’,意在韬光养晦,以待天时。”

李淳风虚影的声音清澈,却带着洞悉世事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在袁天罡心湖中响起。他伸出虚幻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稳稳地压在棋盘上代表初九爻位的附近,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

“如今,这‘潜龙’未动,飞龙却已在天,其势煌煌,爪牙毕露,直逼九五。这盘以天下为枰,以苍生为子的棋局……大帅,你还如何落子?”

袁天罡的目光沉静依旧,仿佛那虚影的诘问只是拂过亭檐的风雪。

他手中的黑子没有丝毫凝滞,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上白子气口相连的一个要害之处。那位置,隐隐对应着晋地云朔的方向。

“飞得越高,羽翼愈丰,然则,”袁天罡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河面,平稳无波,“悬于九天之上,亦最惧断翼之险。羽翼一折,再难复起。”

李淳风的笑意更深了,目光仿佛穿透了棋盘,落在遥远的北方草原:“断翼需有利刃。大帅手中这柄断翼之刃,是引燃于的叛王之焰,还是江南烟雨中那面即将树起的‘护唐’旌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镜心魔强压下心头因诵读战报而残留的悸动,再次上前一步,奉上一封火漆密信,信封上无落款。他低声道:“大帅,镇州密信,乃李嗣源亲笔。”

李淳风虚影看也未看那信,只是抬手,指尖捻着自己一缕虚幻的发梢,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轨迹,摇头失笑,带着一丝洞悉后的玩味:“李嗣源……大帅这柄刀,果然是淬了剧毒,锋利且狠绝。他明知春耕在即,万物待苏,民力艰食之时,却依旧悍然催促寒冬用兵。此非求活,实乃饮鸩止渴,欲拉着漠北一同沉沦,只求一线翻盘之机。其心已乱,其智已昏,被那雪泥中的一跪,彻底烧断了最后一丝理智。”

袁天罡沉默了片刻,亭外的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喧嚣。他没有对李淳风的评价做出回应,只是袖口微不可察地一拂。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滑入镜心魔手中。

“传信奎因。”袁天罡的声音依旧平淡,“助李嗣源,引爆拔里神肃。”

镜心魔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李淳风虚影,抚掌轻叹,如同在鉴赏一着精妙的险棋:“妙哉。拔里神肃此人,心智早已被那禁术反噬,癫狂如魔。此獠一旦引爆,其破坏之力足以撕裂草原,令王庭根基动摇。述里朵内忧外患,根基未稳,如何抵挡这内外交攻?届时,萧砚岂能坐视阴山屏障崩塌?他若不救,漠北大乱,耶律剌葛与晋国勾连,则河北永无宁日。可他若救……”

李淳风的指尖在棋盘上轻轻划了一道线,“此番免税养民,本已存了耗尽国库之心,自缚手脚。若再重兵北上,千里驰援,耗费钱粮何止千万?恰如巨象踏入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稍有不慎,便是进退维谷,国力为之大耗。待到那时——”

他的目光转向棋盘东南角,“大帅在江南布下的那颗‘护唐’之子,再借势而起,天下呼应……果真是一局快哉之棋。”

袁天罡漠然,仿佛李淳风分析的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他拈起一枚黑子,准备落向棋局的中腹要冲。

然而,李淳风竟并未止声,他捻着发尾,目光却投向棋盘上那枚偏移的九五铜钱,仿佛穿透了铜绿斑驳的表面,看到了汴梁城中那个同样在风雪中布局的身影,语气带着一丝纯粹的探究。

“不过,大帅……你何以如此笃定,我们这位数九,就一定会深陷漠北这潭泥沼,难以自拔呢?”

他顿了顿,一枚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中央,落在那枚偏移的九五铜钱旁,如同叩问天心。

“大帅布局,素来超脱一城一地之得失,直指天下气运流转之枢机。此点,淳风深知。然我亦惑:观萧砚行事,其志在席卷天下,气魄吞云,手段雷霆。值此天下板荡,诸侯束手,正是鲸吞虎据、一鼓作气荡平八荒的最佳时机。为何……他偏偏要在尽取蜀中财货、秦川精兵之际,陡然止步?”

李淳风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推演星辰的轨迹:“他停了。非是力有不逮,而是甘愿自束手脚。分田免税,与民休息,此乃自断席卷天下之气,化猛虎为耕牛。乱世争雄,这一年却不取百姓分毫,用秦川财货反哺于民。此等气魄,其所求者,究竟是争这天下,还是…治这天下?”

李淳风言语间,一枚白子似无意又似有意地落下,位置刁钻至极,正点在袁天罡即将落子的黑棋气眼之上,瞬间形成反杀之势。这一子落下,棋盘上原本袁天罡占据优势的一大片黑子,生机顿绝。

袁天罡执黑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的棋子仿佛重若千钧。面对这突如其来、直指本心的一问与这一记绝杀之着,这位算尽天机三百载的不良帅,竟陷入了罕见的、长久的沉默。亭内只剩下风雪呼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

许久,仿佛那沉默从未存在过,袁天罡却是缓缓将一份早已备好、墨迹淋漓的“护唐”檄文草书,递向一旁的镜心魔。

“令石瑶,”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将此文改为讨梁复唐之书,落款处,添李星云印玺。”

镜心魔再次领命,身影终于无声退入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进而又有一枚黑子随之落下,但并非去救那被白子绝杀的大龙,而是带着一种决然的姿态,开拓棋盘上代表江南的位置。

“檄文传檄天下之日,”袁天罡的声音沙哑,“便是萧砚与天下所有自诩李唐旧臣者,彻底决裂之时。人心之刀,亦可断龙翼。”

李淳风虚影看着那枚落下的黑子,又看看那份所谓“讨梁复唐”檄文,脸上那惯常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化作一种洞察世情的了然与微嘲。

“檄文一出,天下汹汹。打着复唐旗号的,是忠是奸,是义是利,立时可辨。此计确也绝妙,确能令萧砚与诸多心怀鬼胎、欲借李唐之名行割据之实的藩镇彻底对立。然……”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九五铜钱,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檄文一出,亦等于让数九身负前唐昭宗托孤之实、乃末代皇太子李祚的身份,昭示于天下。此乃双刃之剑,对大帅而言,恐非全是利好。大帅可知,这天下所称的李唐旧臣,十之八九岂还是忠贞死节之臣?不过是些盘踞地方、吸食民髓的世家残渣、豪强余孽、骄兵悍将、垄断庠序的士大夫罢了。他们口中的复唐,不过是欲保自身权位、延续割据之实的幌子。数九身份曝光,对他们而言,非是归附的旗帜,反是催命的符咒……”

说及此处,李淳风的声音竟是陡然转厉。

“天下群臣,非是传檄而定、甘愿俯首称臣之辈!天下群雄,更非心怀天下、志在匡扶的仁德之君!他们聚在一起复唐,其心可诛,其行必乱。

萧砚欲行之事,削藩镇、均田地、抑豪强、整吏治、夺兵权,桩桩件件,皆在掘其根基,断其命脉。他们岂会因一个前朝太子的空名,就甘愿交出世代经营的土地、部曲、权柄?檄文昭示其身份,非但不能令其归心,反而更如火上浇油,令这些本就各怀鬼胎、畏惧萧砚雷霆手段的群雄,因共同的恐惧与切肤之痛,更加紧密地抱团,以复唐之名,行抗梁保己之实,大帅真是好手段、好计策!”

袁天罡不言便罢,而李淳风却是莫名一笑:“不过淳风又有一问,大帅又怎敢确定,萧砚与彼辈决裂…不是他本就想要的结果?若欲涤荡天下,这些腐朽之物,本就是要扫入尘埃的障碍。”

李淳风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刚刚被自己白子吃掉的那一大片黑子,一颗、一颗地捡拾入棋盒。及至最后,每捡起一颗,便淡笑出声。

“以传檄之速而得九鼎,必因轻易而不知创业之艰难;”

一颗黑子被拾起。

“守成若生懈怠之心,终将重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覆辙;”

又一颗黑子被拾起。

“天下若唾手可得,则祸患必伏于守成之懈怠。”

最后一颗被吃掉的关键黑子回到李淳风虚影的掌心。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些象征着被轻易攻陷的棋子,复又抬眸,直视袁天罡面具后深不可测的双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三百年烟尘的快意与豪迈。

“世家残流之辈、豪强兼并之徒、将门残暴之人、士大夫垄断之流!彼等共聚而反我?”

李淳风的手臂猛地一挥,仿佛要将那些腐朽之物彻底扫清,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这小小的山亭中激荡:

“我自当一并摧之!破之!碾为齑粉!此等局面,何惧之有?唯觉快哉!正好让我以煌煌正兵,犁庭扫穴,将这三百年的积秽沉疴,一举荡平!”

袁天罡端坐如磐石,身影在漫天飞雪的木亭中纹丝未动,唯有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李淳风挥臂指向虚空、仿佛要将整个腐朽旧世彻底扫荡的那一刻,极其细微地凝缩了一瞬。

他并未反驳,亦未赞同。那方青铜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只余下一种沉静到令人心悸的审视。仿佛李淳风口中那番“犁庭扫穴”、“荡平积秽”的激越图景,并非虚幻的豪言,而是真实映照在他推演了无数次的星盘之上,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或者说潜意识里不愿深究的方式,缓缓展开。

而一言余音未绝,李淳风的目光却又陡然一凝,投向棋枰边缘。那枚偏移的九五铜钱,钱面上原本模糊的铜锈纹理,此刻竟如水波般微微荡漾,仿若有一个清晰的人影轮廓从中浮现——玄衣金冠,眉宇间气度沉凝,不是萧砚又是何人?

袁天罡的袖袍骤然无风自动,一股凌厉的袖风平地而起,带着沛然莫御的罡气,直扫向那枚映出萧砚身影的铜钱。

罡风凛冽,吹得亭内炭火明灭狂舞,石枰上的棋子哗啦作响。然而,就在袖风即将触及铜钱的前一瞬,那狂暴的力量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骤然消散。袁天罡的手,悬停在铜钱上方寸许,最终缓缓收回。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他袍袖下瞬间紧握又缓缓松开的拳头。

“你……在怕什么?”李淳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目光仿佛能刺透那冰冷的面具,直抵袁天罡的内心深处。

“怕他真的会成为第二个太宗?怕他开创的,将是一个远超贞观、真正终结这三百年乱世的煌煌盛世?”

袁天罡静默如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太宗文皇帝天授神武,经纬天地,开贞观之治,功盖千秋。这世上……焉能有第二位文皇帝?”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袍袖下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握。那枚刚刚映出萧砚身影的九五铜钱,在他袖中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化为了细碎的齑粉。

“呵……”李淳风虚影轻笑一声,不再追问那铜钱的下落,而是长身而起,负手凭栏,眺望着亭外苍茫的风雪山河。明明是虚幻的身影此刻却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睥睨天下的豪气。

“兵者,诡道也,凶器也。然古之圣人用兵,非为屠戮,乃为禁暴除乱,廓清寰宇,立国家万世不拔之基。”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愈发清晰,如同宣告,“争战之世,法度必苛严,方能震慑宵小;锋镝丛生之地,权柄必归一,方能号令天下,克定祸乱!”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山河,看到了那个同样在风雪中不断前行的身影,充满了激赏与叹服:

“好一个数九!好一个天下皆敌!好一个以身为饵,引蛇出洞,涤荡乾坤的宏图伟略!袁兄啊袁兄……”

李淳风蓦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袁天罡,“此局,非你算力不逮,非你手段不高。实乃天数已定,人心所向。你,输得不冤。但你,输得彻彻底底。”

话音落下,那素白的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流云,渐渐淡去,最终彻底消失在亭中弥漫的雪雾与炭火的微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掷地有声的“彻彻底底”四字,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回荡。

山亭内,重归死寂。又哪里有什么不良帅,李太史,自始至终,不过唯袁天罡一人,独坐石枰之前,衣衫如墨,与亭外无边的风雪融为一体。

炭盆的火光跳跃着,将他孤寂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晃动。

他沉默着,目光落在纷乱的棋局上。良久,才缓缓拈起一枚黑子。棋子冰冷,触感清晰。他的视线扫过棋盘中心的方位,那里是之前九五铜钱的落脚处,也是他所有布局最终指向的目标,然所谓涌向目标的大龙,适才已然尽墨。

黑子悬停片刻,最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轻轻落了下去,填在了中心位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牵动全局的空隙处。

就在黑子落定的瞬间,亭外一阵疾风卷过,吹开垂挂的草帘。一粒晶莹的雪沫乘隙而入,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落在棋盘上代表初九爻位的那一小片区域。雪沫落在冰冷的石面上,并未立刻消融,静静停留了一息,才缓缓化开,留下一点微小的、湿润的水渍痕迹,恰好晕染了象征“潜龙”的星位。

袁天罡的目光落在那点水渍上。他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拂过石枰,似乎想将其拭去。然而,那悬停在半空的手,终究还是缓缓收了回来。他任由那点水渍留在那里,如同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一个微小的变数,无声地浸润着冰冷的星位。

风雪更急了,呼啸声灌满山亭。镜心魔的身影如同鬼魅,再次出现在石阶下,垂首禀报:“大帅,三计已发。定难、朔方二镇亦已传讯,表示愿遵大帅之令,暂作壁上观,待时而动。”

他略作停顿,请示道,“大帅,你入夏州已久,当下可需亲赴太原……或是扬州坐镇?晋地与江南,皆需大帅运筹。”

袁天罡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端坐着,面具下的目光穿透飞舞的雪幕,仿佛投向极其遥远的地方。时间在风雪的嘶鸣中流淌,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良久,一声极轻、极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飘渺意味的笑声,从面具下逸出。

“呵……”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声音平淡得近乎自语,“本帅却是突然想起,离开藏兵谷…竟然又是一载。谷中后山,那株本帅亲手所植的老桃树……转眼间,又该到灼灼其华,满树云霞的时节了。”

镜心魔愕然抬头,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兀的话语与当前局势有何关联。回藏兵谷?去看桃花?春日尚有月余,在这寒冬?这算怎么一回事……

风雪卷过他的惊愕。袁天罡已缓缓起身,陈旧的袍袖拂过冰冷的石枰,将那点晕染初九星位的水渍也一并掩去。他负手立于亭口,任凭朔风吹动衣袂,身影挺拔如孤峰。

“回藏兵谷。”

四个字,平静无波,却带着莫名而生的决断,消散在漫天的风雪之中。那道孤寂的身影,数年来,唯一一次不再看纷乱的棋局与呼啸的天下,转身,一步步没入亭外白茫茫的风雪深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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