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61章 阿密的身世

臂上的伤疼到了骨子里,赵媪缠好的帛带几乎要被南平抓破。

疼得她脸色发白,额际冒汗,便把南平的指节往死里掰。

这是看起来最像小白兔的人。

人前人后纯良无害,却包藏祸心,雕心雁爪(即心狠手辣)。

不似云姜一样赤口毒舌,一股劲儿使在明里,只在关键之处四两拨千斤,又精于善解人意,知道藏拙,心巧嘴乖,讨人喜欢,想必养在深宫中的那十余年里,学了许多肮脏却又利落的手段。

她还知道适可而止,不在谢玄面前有过多的纠缠,见差不多了也就乍然松开了手来,低眉垂目的十分恭顺,一双杏眸里头有着道不尽的歉然,“南平心中不安,殿前失仪了.........”

单是这一点,可就不知比云姜和殷氏强上多少了。

谢玄不吃云姜殷氏那一套,也许却愿意吃这一套。

破开的伤口带来的是全身疼,便是这时候,也依旧不忘去端量谢玄此刻的神色,企图从谢玄的神色中揣度他的心思,分辨其中的微妙,也分辨南平在他的马车里到底透露了多少。

可主座上的人闻言只是朝此处望着,好似微微有些失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平说完话,这便回身去朝着主座的人屈了屈膝,垂着眸子的时候,忽闪闪的眼光在她臂上掠扫了一眼,“平儿告退了,只是一个人待着害怕,又不敢去旁的地方,今夜想同几位将军一起留在殿外,只求王父保全...........”

她说话总是娓娓动听,不带一点儿聒噪,言罢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平儿知礼数,不会逾矩的。”

不等主座的人说一个“行”还是“不行”,话音甫落,也就退出了大殿。

你瞧她身姿款款,步步生莲,宫里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看起来莫不是彬彬娴雅,恭而有礼,到底不是她们外头野生野长的能比。

从前伪装得多好啊,整整一年过去了,一点儿马脚都不曾露出。

不是这日她们姊妹联手带走了谢砚,还不知道要藏到什么时候。

殿门开了又阖,南平一走,殿内侍奉的宫人婢子也都识趣地退下了,宫里侍奉的,最是得识脸色,大明台正殿又显得空旷寂冷了下来。

从驾临晋阳,入了王宫,短短数日,大明台内外已不知有了多少变故。

改朝换代,历史流转,有的变故湮灭,有的变故横生,总有些变故来的猝不及防。

譬如此时,主座上的人打量着她。

世人说那人玉面修罗,银发如旗。

如今那玉面修罗,银发如旗的人就在面前,一双长眉习惯性地蹙着,一双凤目睁着,墨色的瞳孔如洇透了松烟,似一口寒潭一般深不见底。

眼下,那深不见底的凤目就在咫尺之内注视着她。

内里神色复杂,辨不明期间的丝丝情绪。

这样的眸光使她顿时打起精神来,咬牙隐忍着砭骨之痛,强按住心头的不安与猜疑,迎面望着那人。

就在那样的眸光里,阿磐问他,“今日还顺利吗?累坏了吧?怕你劳神...........”

那人微微叹了一声,“阿磐,为我按一按吧。”

你瞧,他大抵是已经犯了头疾。

他愿意要她俺跷,这是好事啊。

她来时怕的不就是他的不理不睬,怕他的猜忌,嫌恶,和责怪吗?

只是她伤处疼极,恐被他瞧出蹊跷来。

不管怎样,只管应下了,如往常一样起身去了谢玄身后。

在往常,她习惯于跪坐那人身后按跷,更易发力,也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力道。

可裙袍才将将沾到脚踝,人也才将将跪坐下去,却见那人伸出手来,垂下宽大的袍袖。

那人温声说话,“来,到我面前来,让我好好看一看你。”

怎忍心拒绝他呢,只是到他面前,她的一举一动,都将暴露于他的眸光之下了。

不容多想,已把柔荑交付于那人手中,那人修长皙白的手仍似玉一样温凉凉的,她劝慰着自己,“阿磐,不要多想,这是凤玄啊,是阿砚和挽儿的父亲呐,他不是外人,你也不该怯惧,不该把他当作敌人一样防备啊。”

因而也就由那人牵引着,绕到那人面前跪坐了下去。

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流连片刻轻叹一声,“你的脸色很不好,可有什么事?”

阿磐笑,笑着望那人,装作寻常模样,“大约是有些累了,明日也就好了。”

继而抬起一双手来,如往常一样为那人按起了额头。

伤处可真是丝丝作疼啊,何况面前的人身量那么高,需她高高地抬起双臂来,因而也就愈发地疼。

初时,她还能咬牙坚持,还能好好地听那人说话。

他说,“要大婚了,近来,总想起从前的事。”

阿磐顺着他的话问,“想起什么事呢?”

青铜案旁燃着的烛火在那人眼里映出似星子一样的亮,那人就在这暖黄的烛光里温和地笑,“想起最初的你。”

最初相见,是在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

那人问她,“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的模样?”阿磐摇摇头,在嘶嘶作疼中温柔地笑,“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那人面上都是温柔,“满头的雪,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偏生鼻尖通红,孤真想瞧一瞧,那布帛下究竟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怕极了,却一句话也不肯求。”

好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似一块碎玉。”

他长长一叹,“可惜回营,你已不在了。”

一句话听得人心碎神伤。

无人时候,她也时常会想,若那个大雪盈尺的第三日她好好地留在那座中军大帐,又怎么会在魏人刀下上了萧延年的马车呢?

也就不会一步步被推着往前走,到了今日,到底是被推到了这两难的境地了。

这世间的人与事那么多,却似一张交织一处的网,处处连接,也处处都是机缘巧合。

她心里有两个人争执不休,相持不下。一人冷笑着讥讽,“你背弃了他,怎么还敢进这座大殿,还有脸来他面前?”

另一人极力地辩白,“胡说!我从来不曾背弃他!”

一人无情地揭露,呵斥,把另一人踢进了深潭,“放走了萧延年,还不算背弃吗!”

另一人便就溺在那口深潭中挣扎,挣扎着,却再什么好辩驳的。

她想好好地,郑重地告诉谢玄,告诉他,“如今,我在你身边了。以后,也都在你身边了。”

她还没有开口,那人却兀然叹了一声,“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很久了。”

她的左手微微战栗,还不知能撑多久,只温声回那人的话,“你说,我都听着呢。”

那人微微颔首,顿了片刻,到底是提起了一桩不能提起的禁忌来,“云姜进帐那夜,我醉了酒,醉得人事不知。都说她在帐中侍奉一夜,也才有了阿密。”

他提起了这夜来,也提起了谢密的身世。

云姜曾仗着这一夜在东壁张扬跋扈,她也与谢玄有过无数次推心置腹的时刻,却从不见谢玄提起。

他压在心里,从未细说,定然被折磨许久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人说,你知道。”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咽了口水,人便顿在了那里。

什么也都明白了,适才在廊下,谢允特意提醒她南平曾上了谢玄的王青盖车。

从宗庙到宫门,再到大明台,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脚程,然这半个时辰足够南平告发一切了。

那人握住她顿住的双臂,握得她的伤口生疼,“因此我想问你。”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眸子总是凝瞩不转,认真地瞧她。

这样的目光使她无处遁形,也就无从藏匿。

阿磐硬着头皮,“可那夜我并不在场,怎会知道营里的事呢?”

那人坚持着,不使她有丝毫逃避的机会,“你说,我愿信你。”

阿磐懵然问道,“说什么呢?”

那人垂眸窥视着她的眸子,“阿密的身世。”

他竟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

阿磐

“阿砚本该今日与我一同与诸王宴饮,可惜走了。”

我打算把谢密送去封地,

可从前他说,这孩子与他不像,眉眼,性情,没有一点儿像的。

“他还这么小,还不到两岁呢。”

不管谢密是谁的孩子,稚子到底是无辜,大人之间的恩怨,说到底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孩子来这个世上的时候到底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阿磐把谢密抱在怀里,“去封地,他会死的。”

“谁会杀他呢?”

“晋王的孩子流落在外,必被有心人挟持,或求重利,或威胁晋王停战,割地。”

“那你说,怎么好呢?”

“我早把姐姐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

“你姐姐是那样的人,你不恨她吗?”

“人非圣贤,谁又没有犯错的时候呢?”

“这孩子可怜,我........我想留在身边,好好教养.........就像从前云家养我一样..........”

这时候有人进殿禀道,“主君,魏太后,没了。”

那人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斟了一盏酒,“这就死了?”

“死了。”

”魏氏罪人,原该养好伤为我父辈守陵,发覆面,口塞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