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5章 第九〇三章 城市铁马

永乐十一年腊月十三,金陵细雪初霁,国会大厦的玻璃穹顶映着天光,熠熠生辉。袁正离开会场时已是午后,寒风乍起,他拢了拢大氅,回头望了一眼金陵的天际线。那是他一生见过最雄伟的都城,也是他梦想落地的见证。

他此行来金陵,表面是出席国会岁末议程,实则肩负两件大事:其一是向方梦华亲自汇报震旦大学第一学年的办学成果;其二,是为上海四十里环城铁轨马车系统,争取未来铺设全国城市轨道交通的正统名分。

金陵尚书省后苑,雪后暖阳斜照。方梦华已在暖厅中候他多时。见面寒暄后,袁正不疾不徐地陈述:「震旦大学今年首届招生三百八十四人,旧宋秀才六十九,余皆新式教育出身。年中试办拉丁语、数理学、文学经济、造船四个学院,试验课程初具体系……」

方梦华颔首微笑,眼神中既有欣慰,也有她特有的那股隐隐加速的渴望:「可堪为范本。明年再招八百,并逐步设博士学位制度。」

袁正知她已经明白,于是顺势打开另一份地图。

他铺出一张巨幅手绘蓝图,那是上海全境四十里环城轨道的设计稿。从南市码头至北门渡头,从东滩盐田绕过新街口至西郊农场,一环成圆,十六站,七条交叉支线,初期将投放十八辆铁轨马车,每日可运十万人次。

「以往一车四匹马能拉十人,如今有铁轨省力,四匹马拖百人而不喘。初步统计,光市集每日周转就提高三成以上。北市织户、东岸鱼贩、西门药材铺,皆赞不绝口。若再加夜班马车,城中贫工终于可移居郊外。」

她凝视着地图良久,语声轻微却坚定:「你那时在秀州批下的那块地,如今开出花来了。」

袁正轻声笑了笑:「当年只是一滩咸水泥地,文书都嫌笔墨浪费,如今却是天下第一大港。大当家当初说,凡是能让百姓活得更像人的事,迟早都会变成常理。」

「你信我?」她问。

「自达蓬山以来,从未怀疑过。」他答。

她轻轻敲了敲桌面,转向案边的施政备忘录:「你先用上海自有税收试办,不用国库一文,但本座会在明年春议时主动提交《城轨条例草案》。待验收可行,两年内,金陵、杭州、广州、交州、明州都将立法开建。」

袁正仍沉浸在对环城马车的报告余韵中,语气间满是建设者的自豪与成就感:「……如今四匹马配双轨,一日往返三十里不倦,居民称便,商户曰利,孩童甚至戏称为‘陆地龙舟’……」

方梦华坐在案后,手中茶未饮,眼神却已望向窗外那座巍然耸立的金陵城楼。忽而一笑,语声淡淡却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深谋远虑:「铁轨马车固然不错,但你错了,袁正。这东西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革命还没到来。」

「什么?」他一时未解,神色微愣。

「你可还记得‘沧海龙吟号’?」

袁正点头,眼中浮现出记忆中的奇景——盛夏时节,一艘庞然大物从北冥冰海回航,船舱载满冰山与鲸肉,沿途民众争相观看,赞为海神之舟。

「那艘船一直停在金陵燕子矶码头,并非无事可做,而是等——」

她顿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坚决:「等一项尚未问世的技术,抵达最后的临界点。」

袁正屏息。

她起身,披上貂氅,回头一笑:「来吧,我们现在就去马鞍山钢铁厂,铁轨马车,两个时辰能到。你会亲眼见证一件比你的四十里铁路还要惊天动地的事。」

午后四时,一列试验车厢自金陵南郊的雨花台站启程,四匹壮马拖动两节车厢,铁轮碾压之下车身平稳如舟。窗外雪野连绵,远山如黛,铁轨铺设之地两侧可见农夫与樵户侧目而视,一群孩童追着车影嬉笑。

袁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紧随那渐渐远去的金陵城墙,低声道:「我原以为这已是极致……」

方梦华淡淡笑:「对你是极致,对我只是起点。」

夜色方起,车至马鞍山。钢铁厂的高塔在火光与煤烟中矗立如神祠,厂区外三层警卫设卡,内部却一片寂静,不似往日喧嚣。两人换乘煤油车进入核心试验区。这里空无一人,却处处藏着等待甦醒的机械与技术。

舟山工匠首领汤铁牛披着油布风衣迎上来,神情激动:「报告首相,第二号机已经完成锅炉压力测试,最迟下月即可全速运转。虽尚未整装成型,但活塞、缸体与联轴器皆已齐备。」

袁正怔住,看着角落里那台似船非船、似兽非兽的庞然机械。钢铁铸成的锅炉已略显锈红,黄铜制的压力阀咔哒咔哒跳动,仿若心脏在试探跳动。

「这……这是……」他颤声问道。

「是蒸汽机。」方梦华亲口说出那几个字,语气平静如水:「第一代蒸汽机,来自我们的‘龙吟计划’。从沧海龙吟号带回的北海鲸脂与冰山冷却液,到这口锅炉的核心缸套,皆由我亲自监督设计。这不是一台机器,袁正,是一个世界的开端。」

「这玩意……能代替马吗?」他低声问。

「比马更快、更强、不吃草、不会病,不会累。当它连上铁轨,便是人类第一次让非生物之力取代畜力,推动城市、国度与文明。」

她走向蒸汽机,轻抚其缸体边缘:「铁轨是我们撒下的种,这机器,将是第一道雷声。」

「你刚才说四匹马能拉五十人,那本座告诉你,这东西,一匹钢马,一日可拉千人,千里。」

袁正再望那机器一眼,忽而觉得自己的世界,突然太小。

袁正抱拳长揖,声如洪钟:「锦绣天下,自此开路。」

那日傍晚,他离开金陵城时,一场小雪刚刚开始。城墙外的秦淮河还未结冰,江面雾气缥缈。他回头望见高耸的金陵塔楼和铁路码头的煤烟,彷佛看到未来的一整个世界正在缓缓展开。

而他的上海,也将成为这个未来中最早奔跑起来的城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