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2章 第九九〇章 青霉素

初夏时节,金陵大学医药研究所一隅,泥砖与灰瓦构成的「真菌室」中一派忙碌景象。屋内并无电灯,唯靠东牖透光。室内多以陶缸、竹盘、牛皮纸器充作培养皿,数名身穿回春营制服的学徒正以旧报纸包裹器具,为即将到来的一场实验作准备。

这里,便是明国首个青霉素原型提取项目之起点。

「再慢点、再慢点,这温度要控制在六十度下,否则霉素会被破坏。」许叔微弓腰,盯着砂锅上的酒精灯火候,声音低沉。

一旁的徐月娥捧着一缸刚发酵完的「甜酒麹」,用滤布反覆过滤,陶缸中逐渐滴出乳白色浊液。

「这批菌是从湿腐的橘皮上取来的,与先前的甜酒霉不同。」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藏不住的兴奋。

花金斗将一只葫芦式发酵罐放进地窖中:「徐师姐,这批液体咱们叫它什么?难不成又是‘霉汤’?」

徐月娥笑着:「李宝将军说,军中都叫它‘蓝霉水’。」

王士元走进研究所时,手里提着几份黄纸手稿,是他夜里在石炭灯下画出的浓缩冷却装置图样。他走近方敏,低声道:「霉素不耐热,但若以碱化碳酸提纯、再以乙醇沈降,或可稳定其活性。」

方敏皱眉:「这些原理,你如何得知?」

王士元摊手笑道:「妳夫君我,可是背过《博物新编》和《四库备考》的……」

方敏没理他,转头问徐月娥:「上周那批兔子测试结果如何?」

「第九号样品组存活率六成,对毒疖有明显抑制,但第十号组全部溃烂。」

「第十号……」方敏面色凝重,「那是第二日发酵液,可能混入了酵母菌。」

王士元在一旁说:「真要分离纯种,还需显微下挑选单孢。」

「你说,有种霉菌能治败血症?」总理府书房中,方梦华翻着薄薄一份报告:「这名字,‘青霉素’,是谁取的?」

「朕取的。」方敏微笑道:「因其产自青色菌斑。」

方梦华抬头,凝视方敏。

她不是不相信这些学术报告,只是眼前世界仍处于蒸汽、铸铁、纸笔与驿站之中,「抗生素」这词彷佛从后世跨越千年而来。

「若真如妳们所说,那它的意义,不下于火药或火车。」

「是的,姑姑。」方敏神色郑重,「这种药,若成功,将终结无数因伤口溃烂而死的将士、百姓、孩童与产妇。」

方梦华起身,望向窗外玄武湖光。

「好。自今日起,授妳们特别预算,医药所可调神机营试验设备。回春营与总卫生局需全力配合,允许妳们试行军用应急版,先送前线试用。」

五月,金陵气候潮湿闷热,反而成为青霉菌的天堂。

以腐甘蔗、烂橘皮、白面发酵液为基质,结合陶罐发酵、布滤分离、木炭浓缩、酒精析出,再以牛胆酸作稳定剂、鹿角胶防腐,经历九十七次试炼,终于在五月初五,产出第一支名为「青霉元液」的粗提纯抗菌剂。

当日,许叔微主持对比试验,将其注入染有创伤热的猪只腹部。三日内,四头病猪之中,有三头体温下降、食欲恢复。

许叔微含泪道:「四十年行医,从未见此效。」

六月,第二批青霉元液随神机营北上淮河抗洪前线,回春营女医陈妙贞将其应用于多起箭伤、铳创、脓疮病例,保存率大幅上升。她记于日志:「此霉白如乳,气如腐,然能制热、消肿、除腐,实为天赐之神药。」

方梦华闻报后,在国会例会中正式颁布《霉素医药试行条例》,允许金陵、明州、泉州三地建立「霉素室」,设卫生官、检验员与「药材官配局」。

玄武湖畔的总理府中,方梦华与明海商会淮西代表甄琼、外交司长石柏年、总医官许叔微等人会晤。

「疫病不识国界,吾辈既得天恩穿越于世,便当担其责。即便敌我不明,只要能救人,便是我们的朋友。」方梦华语气平静,目光坚定。

她在案前展开五幅地图:山东西路、荆湖北路、河南、赣西。每一地皆标红点,代表疫情高发区,人口密集与交通要道交汇之处。

「此为周边疫区,我要你们——」她看向甄琼与石柏年,「以明海商会名义,启动五线人道医疗行动,不问敌我,只问生死。给我送进去。」

石柏年一皱眉:「定要全线执行?敌地难免牵扯政治……」

方梦华冷道:「我自知,然此行是以江湖救急名义开恩,不是与人讲和,而是给百姓留命——谁敢阻我救人,便是灭绝人性。」

甄琼低头,沈声:「喏。即日启行。」

洞庭湖畔,春风拂柳,苍翠堤岸上搭建起一座简易木台,台下数千名大楚义军列队而坐,军前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医者,正持着一张绘有「细菌形态」的画布。

他名「赛庐医」郭凡,出身原属钟相时期大楚势力的江北蕲黄十八寨,淮西解放投奔明国后精研金陵大学医科,自称「气毒流变学徒」。此刻他指着画布,洪声宣讲:「眼睛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这就是能致病的东西——名曰‘病气虫’,我们用牛痘苗防它、用青霉之汁杀它。」

台下官兵面面相觑,略有不信,但坐于主位的杨幺听得眼亮,拍手大笑:「好!赛庐医,尔所言合吾心!当年大姐亦言,蒸汽看不见,却能动舟车;今汝言病气虫无形,却能致病,亦理也!」

他一挥手:「传我令,全军强制施种,凡疫重之地,派郭凡入驻,回春营护士随行支援,不从者军法办!」

自此,大楚境内无论军士百姓,皆视细菌理论与青霉素为「明道天理」,尊郭凡为「除毒真人」,极短时间内完成推广。

但在大楚之外,局势却迥然不同。

汝州为伪齐疫区之一,粮尽药绝。商队进城时,街上横尸遍地,民众已开始烧尸求神。

商队伪装为「济州老号」,由吴加亮亲自领行。他以道士之姿穿袍执印,宣称带来「天书种子」,可抵瘟鬼,实为牛痘苗。

部分百姓视之为神符,自愿求种。一日后,士卒家眷亦争相求苗,竟引发城中抢苗之乱。

刘豫之子刘猊初欲严禁外药入境,后因其侧妃种痘后三日止发,被传为「观音传天德」,遂不得不默认其存在,转而低调放行商道。

刘猊初坐于高榻,冷眼看着桌上的玻璃皿中蓝绿霉块与牛痘痂皮。

身旁太医周仲元躬身奏道:「此物名‘明药’,其效殊奇,臣府中老父服之痊疮日减……但那什么‘看不见的虫’,实不可论于殿前士人,恐坏名教正道。」

刘猊初冷笑:「妖言惑众之罪可大可小。可用药,不可用言,将此归为‘天女赠药’便是。」

他令左右密刻药方,藏于禁宫药库,仅供王室与高级武官暗中使用,并派密探到汝南、陈州等疫区扶植「神医社」,假借神明祈祷,实则施打牛痘。

坊间传言纷纭:「妖女施法,但命真能保。」

方梦华翻阅最新一批密报,淡然问方敏:「这世上的人,信神不信理,是常情吗?」

方敏笑而不答,只回道:「姑姑,理者,心之明;明者,须待时。」

王士元在旁笑道:「待千万人被救,自会有万人信理、百人著书、十人讲说、一人成经。」

方梦华低声:「我不为成经,只为有人活命。」

她将牛痘与青霉素的生产扩大令签押完毕,命人向回春营、各省医道院送发。

一纸令下,命千万生民与未来诸世代,脱离天花与疠疾之苦。

那一夜,金陵风雨初霁,天光微明,如照万户生机。

明国民间诗人谢泽之在《壬子杂咏》中书:

女主传苗救万方,银针浊酒起沈疴。

残国垂亡犹得命,江山不识敌与戈。

百姓自此以「当今女官家」为「护命主母」,各地为其立石刻木牌,春秋致祭。

一年之内,「青霉元液」从最初的陶缸与布滤法,逐步改进为陶釜精萃、真空蒸馏、凝胶沉淀。由叶承灏与吴淑姬设计的初代「连续式浓缩管」装置问世,成功将日产剂量提升三倍。

尽管依然远不及后世之规模与纯度,但对明国而言,它是医药革命的起点,是人民自伤病与脓血中翻身的第一剂药。

而在金陵大学医药研究所外的墙壁上,工匠雕刻下一行字:「人类与病魔之战,始于火,胜于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