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6章 成都行在
绍兴三年的成都府,笼罩在一层复杂而驳杂的气息中。它不再是那个偏安一隅的巴适天府,而是承载着大宋最后的血脉与希望的行在。朝廷西迁的决定,给这座城市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压抑,也将形形色色的人们卷入其中。
清晨,蜀都的街道已是一片繁忙。与以往的太平景象不同,如今官道上最常见的是带着兵器局标志的运送车队,拉着铁料、硝石,隆隆作响地驶向城郊的龙泉驿兵站。偶有快马斥候疾驰而过,打破街巷的宁静,带来前线的只言片语。城墙上的守卫明显增多,巡逻的甲士身披新式棉甲,眼神锐利,与城门外排队入城的饥民和流民形成鲜明对比。这些从北地、中原、乃至江南逃来的难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天府之国」的最后一丝希望。虽然官府尽力安置,但蜂拥而至的人口,仍然让成都的城郊变得拥挤不堪。
城中,昔日江南的朱门大户,如今纷纷在成都置办新宅。他们带来了积攒的财富,也带来了对明国改革的深恶痛绝。茶楼酒肆里,谈论的不再是市井趣闻,而是明国「牝鸡司晨」、「商贾乱政」的种种「乱象」,以及杨幺「穷鬼暴虐」、「黄巢再世」的惨烈。这些士绅们迅速融入成都的社会上层,购田置产,恢复旧日的生活秩序。
更引人注目的是大量的儒生。他们是儒家正统的坚决捍卫者,无法忍受明国对「父权纲常」的粉碎和对「女工女学」的提倡。在成都,他们找到了精神上的避风港。国子监里,书声琅琅,但教学内容却显得更加保守,甚至有些刻板。新的学生大多是来自明国统治区的旧科举秀才和士族子弟,他们在这里寻求慰藉,也期望能通过科举,重拾仕途。
然而,这种集中的保守势力也带来了一种集体焦虑。他们一边享受着蜀地的富庶和相对安宁,一边又深感国势衰微,对变革充满抵触。在他们眼中,宋朝的衰败皆因「纲纪失弛,人心不古」,而非器械之短。
在赵构的行宫大殿上,日常的朝议气氛则更为紧张。虽然皇帝在火器问题上已下定决心,但围绕如何发展、如何应对明国等问题,朝臣们依然争论不休。
并非所有人都关心朝堂上的争论。在成都的寻常巷陌,百姓们的生活依然是围绕着柴米油盐。物价因人口涌入和战乱而有所上涨,但巴蜀本地的产出尚能维持基本供应。盐井旁的工坊日夜不停,为军费和生活所需提供着最重要的物资。酿酒的铺子也比往日更忙碌,酒税是国库的重要收入。
皇城司的急递铺兵昼夜疾驰,马蹄踏碎锦官城的晨雾。当那封染血的军报被送入大内时,赵构正在延和殿批阅奏章,展开一看,指尖顿时僵住——
「女真旗主撒离喝破金州,王统制败走洋州,吴经略退守仙人关,兴元府危在旦夕。」
殿外风雨骤起,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垂拱殿上,文武百官肃立,空气凝滞如铁。赵构面色苍白,将战报掷于御案,声音沙哑:「两年前当阳和议,朕忍辱称臣,岁贡金银,只求一隅苟安。如今金人背盟,伪齐助纣为虐,竟欲吞我蜀地——诸卿,大宋还有退路吗?」
殿中死寂。
右相赵鼎猛然出列,须发皆张:「陛下!金人狼子野心,和议本是缓兵之计!关师古之降,已断熙河臂膀;若再失汉中,蜀门洞开,成都岂能独存?当速调夔州、利州兵驰援吴玠,死守米仓道!」
御史中丞沈与求却冷笑:「赵相此言,是要抽空三峡防线?若岳飞在荆门顶不住伪齐进犯,荆湖再陷,朝廷退无可退!」
户部尚书李光颤巍巍捧出账册:「陛下明鉴!去岁潼川路旱蝗,蜀中税赋已竭。如今吴玠军中缺粮,士卒啃树皮充饥——非是臣等掣肘,实无粮可调啊!」
枢密副使王庶拍案怒斥:「若无粮饷,便该斩了那些贪墨的转运使!去岁成都府宴饮一席费百金,前军将士却连糙米都吃不上!」
殿角忽传来一声嗤笑。众人回首,却见签书枢密院事范宗尹轻摇蒲扇,慢悠悠道:「王枢密何必动怒?关师古是因断粮而降,如今吴玠若败,不过是重蹈覆辙——依我看,不如再遣使议和,许金人加岁币……」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喧哗。一名满身血污的信使跌跌撞撞冲入,跪地哭嚎:「陛下!饶风关失守,刘子羽将军退保三泉县……金人已屠尽洋州拒绝剃辫为奴的百姓,悬首级于城门!」
赵构猛地站起,龙袍下的身躯微微发抖。他望向殿外阴霾天际,仿佛看见金军铁骑踏碎蜀道的烟尘。
「传旨。」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刀——
「一、即刻抄没卢法原、王似家产,充作军粮,运往米仓道;二、命岳飞分兵五千,沿江陵驰援汉中;三、诏告天下:凡杀金兵一人者,赏钱百贯;斩撒离喝者,封节度使!」
赵鼎急道:「陛下,国库空虚,这赏格……」
「没有赏格,就用朕的私库!」赵构一脚踢翻御案,双目赤红:「若蜀地不守,朕便效仿先帝,自缚于金营——但今日,朕宁战死,不跪生!」
廷议散后,韩世忠大步走出宫门,亲兵牵来战马。他望向北方连绵群山,忽对身旁解元低声道:「去查清楚——关师古部被放归的士卒,如今在何处?」
解元一怔:「太尉是怀疑……?」
韩世忠冷笑:「金人岂会真放虎归山?那些‘归卒’中,必有细作!」
狂风卷起他的战袍,如一面破碎的旗帜。远处,成都的街巷间已贴满征粮告示,孩童传唱着新编的童谣:「吴玠守仙人,岳帅渡江急,官家砸了聚宝盆,要换金虏头落地」
十日后黎明时分,一匹快马踏碎成都府青石街巷的晨雾。马背上的驿卒高举染血的军报,嘶声喊道:「大捷!刘待制破金贼于武休关,撒离喝败走凤翔!」
皇城司的禁军推开宫门,急报直入大内。垂拱殿内,赵构正伏案假寐,闻声猛然惊醒,展开军报的手指微微发颤——「臣刘子羽泣血上奏:金军久攻三泉不克,疫病横行,粮尽退兵。臣与吴玠追击至武休关,斩首千级,获辎重无数。然汉中残破,十室九空,请朝廷速拨钱粮赈济……」
赵构长舒一口气,颓然靠向龙椅,闭目喃喃:「天不亡宋……」
殿外,闻讯赶来的文武百官已挤满廊下,窃窃私语中混杂着哽咽。
「陛下!」参知政事张浚率先出列,须发皆张:「此乃天赐良机!当命吴玠趁势收复和尚原,岳飞自荆襄北上策应,一举夺回秦陇!」
户部尚书李光却冷笑打断:「张相好大的口气!汉中百姓易子而食,军中粮饷见底,拿什么北伐?」他抖开账册,「去岁岷江水患,蜀中税赋已竭。若再加征,恐生民变!」
枢密使赵鼎沉声道:「金人虽退,必卷土重来。当务之急是重修米仓道、加固仙人关——伪齐刘豫正在商州囤粮,显然是为再攻蜀地做准备!」
角落里的范宗尹轻摇蒲扇,幽幽插话:「依我看,不如再遣使议和。金人既退,说明他们也不想死战。多给些岁币,或可再换十年太平……」
沉默许久的赵构忽然抬手,内侍捧上一卷竹简——那是兴元府逃难百姓联名的血书。
「朕昨夜看了三遍。」他声音嘶哑,「洋州城破时,金人将孩童挑在枪尖取乐;饶风岭下,饿殍塞道,甚至有士卒割战死同袍的肉充饥……诸卿,这就是你们要的‘太平’?」
他猛地将竹简砸在地上,「啪」的一声惊得群臣伏地。
「陛下!江南密报!」
皇城司指挥使杨沂中疾步迈入垂拱殿,手中捧着一卷火漆封缄的竹筒。殿内烛火摇曳,映得赵构的面色忽明忽暗。他缓缓展开密报,目光扫过字句,指尖微微一顿。
「明国‘行者号’火车,金陵至太平府铁路贯通,日行六百里。」
「‘沧海龙吟号’蒸汽轮船自和州出海,直航北海道。」
殿内死寂。
良久,赵构合上密报,声音低沉:「诸卿……看看吧。」
竹筒在群臣手中传递,文官们面色铁青,武将们眉头紧锁。
「妖器!此乃妖器!」礼部尚书汪藻率先拍案而起,胡须颤抖。「日行六百里?《周礼》有云:‘君子不器’,方妖女竟以奇技淫巧乱天地常纲!」
户部侍郎李光却冷笑一声:「汪尚书,金人铁骑日行不过百里,若明国以此运兵,旬日便可抵夷陵。届时,我等再谈《周礼》何用?」
枢密使赵鼎沉声道:「更可虑者,明国蒸汽船已能跨海远航。北海道、东海道、南海道——此女所图非止江南,而是万里海疆!」
殿角,一向主和的范宗尹摇着蒲扇,幽幽插话:「明国既有如此利器,却数年不西进灭宋,莫非……方妖女仍心存忠义?」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御史中丞沈与求猛地站起,厉声道:「诸公莫要自欺!明国不行灭宋,非因念旧,而是其志在‘改制’而非‘夺土’!」
他展开一份从江南暗市购得的《明报》,指着上面刊载的政令:「取消科举,改以‘行测’和‘申论’取士;士绅一体纳粮,穷鬼免征,地主须以地契入股工坊;女子可入学、务工、经商——此非改朝换代,而是掘我华夏千年根基!」
参知政事张浚拍案附和:「金人夺地,明国诛心!若让此制蔓延,天下士人再无特权,耕读传家之世将绝!」
一直沉默的张俊突然开口:「沈中丞所言‘改制’,在明国已见成效——探报称,苏州织工月钱三贯,是蜀中五倍;明军火器之精,更非我朝可及。」
他抬眼直视赵构:「陛下,与其争论‘亡天下’,不如思量——我大宋,还能守多久?」
忽有内侍匆匆入殿,低声道:「陛下,荆湖密奏……」
赵构展开一看,面色骤变。密奏上是江陵坊间近日流传的童谣:「岳帅守江陵,妖女坐金陵,师兄师妹一线牵,何时共枕眠……」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赵构猛地拍案:「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群臣:「金人尚在秦岭之外,明国已至卧榻之侧——诸卿若再内斗,不如自缚请降!」
暮色笼罩皇城时,赵构独坐延和殿,望着案上摊开的《蜀中山河图》。图中仙人关被朱砂重重圈起,一旁是岳飞草拟的《三路策应疏》。
「官家。」老宦官蓝珪轻声道,「吴玠将军又有奏本到——金帅完颜宗弼已至凤翔,正黑旗大军开始南调。」
赵构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图上「仙人关」三字:「听见了吗?这蜀地的风里……全是金铁交击之声。」
「你说……若朕也办银行、造火车,那些骂方梦华‘亡天下’的士大夫,会不会第一个来入股?」
蓝珪不敢答话。
远处传来更鼓声,混着市井隐约飘来的童谣:「火车呜呜跑,轮船海上飘,蜀中老爷睡懒觉,醒来江山已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