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正是鹤唳时
昭懿公主停下脚步,猩红的眼睛投向太妃,嘶哑地问道:“吕芳,你想用那半封信换你那个贱种的命?”
“不,周怡。我只要你放过百官。”太妃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鹤喙锥抵着咽喉、抖如筛糠的文臣,“你放了他们,我放你们走。剩下的半封信,便是你的。至于圣人……他若命该如此,亦是他的劫数。”
说罢,她缓缓地从袖中取出泛黄的信笺,纸张边缘已有磨损,显是时常被人摩挲。
昭懿公主望着那信纸,上面有她的字迹,下意识地要开口下令,却被莫星河抓住。
“义母!”莫星河脸色剧变,急促道,“不可轻信!这必定是缓兵之计!待我们放了人,便成瓮中之鳖了!”
他望向昭懿公主,试图从那张狰狞的脸上找到一丝理智。
那些鸡还叫个不停,嗡嗡作响,让他心烦意乱,更觉此间处处透着诡异。
再看着并肩而立、十指紧扣的颜如玉与桑落,一股被愚弄的屈辱和失败感将他席卷。
明明稳操胜券,义母为何非要执着于这信?为何要来这大将军府自投罗网?
他咬牙下令:“护好义母!以百官为盾,撤!”
黑衣死士得令,立刻押着惊恐万状的官员们,组成一道人墙,推搡着一步步向外退去。
“让道!”太妃沉声下令。
弓弩手和绣使只得步步后撤,让开道路。
退至大将军府外,吕蒙喝令三军退至百步之外。
莫星河带着昭懿公主翻身上马。
太妃镇定地将信递给黑衣人,转交给昭懿公主:“圣人还在你们手里,我岂敢妄动?放了诸位臣工吧。”
昭懿公主一把夺过,急促地扫了一眼那熟悉的、属于万勰帝的笔迹,确认无疑,心头巨石落地,随即厉声催促:“快走!”
莫星河让黑衣人断后,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飞奔而去。
侥幸脱身的百官们惊魂甫定,看着那漫天的尘土,纷纷跪倒在地,朝着太妃叩首不止,齐声高呼:“微臣谢太妃救命之恩!”
谢恩未完,又有老臣涕泪纵横地抬起头,指着那尚未落定的尘埃谏言:“太妃,不可放虎归山啊!此等逆贼,罪不容诛!当立刻派兵追击,以绝后患!”
众臣又众口一词:
“请大将军发兵,剿灭逆党!”
“为国除奸,正在此时!”
太妃的目光却越过纷扰的人群,投向远方,语气异常沉静:“不急。”
“太妃——”
“太妃——”
众臣还要再说。
太妃微微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笃定地道:“他们会回来的。”
一定会。
也不解释。
颜如玉、桑落和顾映兰等人利落地翻身上马,吕蒙号令三军簇拥着凤驾,浩浩荡荡朝着皇宫方向疾行而去。
马蹄声碎,踏起一路烟尘。
莫星河护着昭懿公主,一路朝着城门方向狂奔。风声呼啸过耳,眼看城门在望,突围在即,身后果真没有追兵,他紧绷的心弦稍松。
昭懿公主坐在他身前,发髻早已因马背的颠簸而散乱。
好不容易马儿的步子减缓,她才看清了信上的内容。
不由地,她倒抽一口冷气。
脸上的血色瞬间尽褪,瞳孔骤然缩紧,死死捏着那半封信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眼看着城门就在眼前,她像是突然疯了般,不顾一切地狠狠扯住缰绳,疾驰的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拉扯,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嘶,前蹄扬起,险些将背上的人掀翻下去。
“义母?!”莫星河惊骇莫名,赶紧勒马稳住身形,其余黑衣人亦惊慌失措地跟着急停,险些撞在一起。“您怎么了?有什么事,等我们先出城安全了再说!”
“不能走!回去!回宫!立刻回宫!”昭懿公主在马背上挣扎起来,“我要回宫!”
回宫?
她是疯了吗?
莫星河大惊失色,冲她吼道:“义母,清醒一些!此刻回宫是自投罗网!我们先行离开,从长计议!”
“闭嘴!”昭懿公主猛地扭头,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几乎要将莫星河吞噬,“我命令你,以义母的身份命令你,带上所有人,回宫!立刻!马上!”
见莫星河迟疑,她挣扎着摔下马,发冠滚落在地,发髻彻底散开,披头散发,花白着一张脸,像是一个疯子。
她癫狂地要去拉拽另一匹马上的黑衣人。莫星河只得下马来拽住她,用力掐着她的肩胛,咆哮起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现在我们还有那个小贱人在——”
“啪——”地一声。
昭懿公主用力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她的脸扭曲着,泪水混着脂粉滚落:“不得无礼!那是圣人!”
莫星河被抽得脸上火辣辣的,耳边一阵嗡鸣,一时回不过神来。
也记不清这是义母第几次抽自己的耳光了。
但是这一次,他感觉到不一样。
甚至带着断情绝爱的意味。
“义母,”他抬起眼眸,可怜兮兮地看她,“究竟,为什么?”
“因为——”昭懿公主捏着信纸的手高高扬起,抬了抬下巴,“圣人是我儿子!”
什么?
怎么可能?
义母的儿子不是七年前就已经被害死了吗?
当今圣人若真是她儿子,那吕芳不应该恨不得杀了他吗?
莫星河觉得整件事荒谬得可笑:“你一定是被骗了!是吕芳要骗你回去!”
“不,”昭懿公主咬牙切齿地指着来时的路,“那些无能的文官我最熟悉了,一得救必然会谏言让吕芳派兵追杀,我们跑了这么久,可有追兵来?”
没有。
莫星河也觉得有些诡异。
明明闹得这么大,吕家军明明都在吕蒙手中了,为何没有人追过来?
“难怪她肯放我们离开!因为她根本不在意蚩儿的死活!”昭懿公主冷笑起来,“我们一走,她还要顺理成章地借我们的手杀了蚩儿!”
几年不见,吕芳心机也渐深了。
昭懿公主去拉拽黑衣人下马,黑衣人不敢造次,只得将马让出来。
她翻身上马,揪住缰绳,调转马头,喝令黑衣人:“随我回宫,护驾!”
莫星河上前拽住她的缰绳:“义母,不能去!去了必死无疑!”
“丁墨,”昭懿公主冷漠地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子,“你敢忤逆我?”
只有在最严肃的时候,她才会唤他真名。
莫星河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升至头顶。
圣人是义母的亲生儿子,那自己算什么?
这二十年的陪伴和效忠又算什么?
义母有了亲生骨肉,她所有的关注、所有的谋划、乃至以后的一切,都已经不再为自己这个“义子”了。
他看着滚落在地上的发冠,珠光宝气,却满是尘土。
像极了被抛弃的自己。
巨大的恐慌和背叛感攫住了他。他揪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盯着昭懿公主那张癫狂的脸,心中天人交战。
是了,还有喜子。
那是他的人。
一丝狠厉划过莫星河的眼底。既然要回去,那就回去!
“好!”他猛地一咬牙,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我们回宫!”
他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对着身后心腹的黑衣人迅速打了几个隐秘的手势,压低声音急促吩咐:“你,立刻带一队人......”
几名黑衣人得令抱拳应声“是”,飞快地闪身而去,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向另一条巷道,迅速消失不见。
莫星河阴沉着脸:“所有人!随我和义母回宫护驾!”
朱红的宫门紧闭着。
喜子等人在宫中挟持圣人,莫星河让黑衣人放出信号的烟火,很快门就大大打开了。
昭懿公主七年不曾回宫,此刻却也无暇去回忆宫城里的点点滴滴,径直纵马奔入宫城,直直跑向清静殿。
天色将黑。
清静殿四周异常的清静。
甚至没有一个守卫。
昭懿公主有些心慌,从马背上飞快地翻身下来,披散着头发往殿中跑去。
清静殿的门大大敞开。
小圣人穿着一身整齐的龙袍,端坐在正中央,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他身侧站着的内官并非喜子,而是多日不见的元宝。
为何喜子不在?
莫星河心中警铃大作,目光扫向四周阴影处,却一无所获。
昭懿公主顾不得许多,冲向小圣人,双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着。
她的蚩儿生下来白白净净,眉眼清秀。
只是七年过去,即便重合在一起,她也不能确定。
好在当年听说万勰帝要将孩子抱走抚养,她悄悄用鸽子血在孩子腋下刺下的微小纹身,平日隐匿不见,遇热方显。
七年前,孩子死时,一身冰凉,看不出那纹身。
而此刻,她一把抓住小圣人的胳膊,撩起龙袍的衣袖,在他细嫩的腋下用力揉搓。几下之后,那处的皮肤微微发红,一个极淡却清晰的、见热显形的鸽血纹身果然显现出来!
“是真的……是真的!我的儿!”昭懿公主的眼泪瞬间决堤,将小圣人紧紧搂入怀中,嚎啕大哭,“我是你的亲娘啊!”
小圣人似乎有些不解,只是伸出手将她推开。
昭懿公主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半封皱巴巴的信,塞到小圣人手里,语无伦次道:“你看!这是你父亲留下的遗书!他就是要拨乱反正!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吕芳她只是个太妃!因为她根本不是你的生母!我才是!”
小圣人接过了那封信,垂眸极其认真地阅读起来。他小小的眉头渐渐蹙起,看完后,他抬起清澈的眼睛望向昭懿公主:“你当真是朕的亲娘?那你当年为何要假死离去?”
昭懿公主泣不成声,只是用力摇头。
莫星河眼底戾气一闪,说道:“圣人,现在最要紧的是您的安危!吕家人狼子野心,囤兵于京郊,眼下圣人可下诏令各地驻军速速进京护驾,再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以防不测。”
昭懿公主道:“莫星河说得极是。”
小圣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
站在一侧的元宝,闻言备上笔墨绢帛。
小圣人提笔,认真地写下诏书,又郑重地盖上玺印。莫星河取过诏书,交给身旁一名黑衣人,厉声道:“快马加鞭,送出宫去!不得有误!”
宫城的大门沉沉关上。
莫星河站在清静殿外,望着即将入夜的天色,思忖了片刻,一转头,就看见昭懿公主搂着小圣人又哭又笑。
当真是母子情深啊。
莫星河身形如鬼魅般欺近,五指成爪,携着凌厉的劲风,直直拍向小圣人的天灵盖。
这一掌若是拍实,必死无疑。
“圣人小心!”元宝一惊,想也不想便瘸着腿猛扑过去,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在小圣人身前。
莫星河随手抓住元宝的咽喉,将他摔向一旁!元宝后背砸在墙上,惨叫一声,瘫软下去。
“元宝!”小圣人失声喊道。
“丁墨,你要做什么?”昭懿公主回过神来,挡在小圣人面前冲他怒喝。
“他不可能是你儿子!你被蒙蔽了!”莫星河一手将她拉开,再次袭向圣人。
一道红影如闪电般掠至,“砰”的一声闷响,颜如玉已挡在小圣人身前,抬手接下了莫星河这致命一击。
两人内力碰撞,气劲四溢!
颜如玉毫不恋战,击退莫星河,一手提起小圣人,一手捞起受伤的元宝,迅捷地飞身出了清静殿。
莫星河被震得后退两步,尚未站稳,心中便是一沉。
只见门外四周宫墙之上、殿门之后,瞬间涌现出无数手持兵刃的将士,弓弩齐备,锋镝在暮色之中闪着寒光。
这一次,没有任何臣子作为肉盾。
再无退路可言。
“蚩儿——”昭懿公主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冲过去,却被将士们明晃晃的刀锋逼退。
她对着被颜如玉护在身后的小圣人哭喊:“蚩儿!我是你亲娘啊!他们才是要害你的人!”
小圣人从颜如玉身后站出来。
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静静地看着昭懿公主,声音清晰而平静:“朕是太妃的儿子。”
他抬了抬手。
几名侍卫立刻拖来几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重重扔在昭懿公主和莫星河面前。
正是喜子及其所有鹤喙楼埋伏在宫中的内官和宫娥。
“亲娘?”小圣人抬眼反问,“亲娘怎么会派这些杀手来取朕的性命?若非太妃早有警示,朕身边亦有忠臣护卫,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原来,太妃早在决定启用喜子时便存了疑心,离宫前往大将军府前,已暗中嘱咐叶姑姑严密监视。
颜如玉此前假意被擒入宫中,早已将知字辈暗卫留在宫中。喜子等人刚一动杀机,便被知树等人雷霆擒杀。
所谓里应外合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未能掀起半点浪花。
暮色深深,此刻已化作天罗地网。
正是鹤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