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厚礼与鸿门

副将仰头瞟一眼午后的太阳,又转头觑一眼杵在这儿不动的上官,实在弄不清今天将军是抽了什么风。


直到那辆马车从视野中彻底消失,王槊才收回视线。


他扫了眼自己的副将,只说个“走”字。


一面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面伸手解下脖子上的绸缎。


王槊将绸缎穿过自己的虎口,一圈一圈缠到手上,随后翻身上马,往丹红离开的方向策马而去。


皇帝为王槊赐下一座宅邸,位于城北。


与丹红的璇英园相距不过两条街。


甚至丹红从宫里出来,必然会从王槊的新居前路过。


好在他有公务在身,早出晚归的,丹红途径此地几乎碰不到他。


因在宴席上她并未避而不谈,关于她和王槊从前的关系很快从与宴人员口中蔓延开,很快就连莫都百姓都有所耳闻。


不过二人私下并无往来,旁人只当他们泛泛之交。


唯有叶启泽嗅到几分不对劲的意味。


毕竟他与王槊素不相识,初见时对方的针对未免太过突兀。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心回一趟叶府。


“中秋?”丹红奇怪地看了眼叶启泽。


“是。”他微笑着说,“母亲许久不见,想请你至叶府共赏圆月。”


中秋本就是个团圆的日子。


宫中的宴席也是皇室的家宴,她一个外姓县主,本就可去可不去。


只是叶家突然相邀,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想想这桩婚事已经拖延好些时候,叶家人着急在所难免,丹红便应下这场邀约。


见丹红答应下来,叶启泽微微松了口气。


他还欲再留片刻,忽见一名女史快步上前,在丹红身边耳语几句,丹红秀眉蹙起,看向叶启泽,笑着表示府上有些杂务。


叶启泽识趣地告辞。


人走后,丹红的笑容立刻冷下,皱着眉头快步往璇英园后门走去。


方才来报的女史道:“封地的食禄早已核对入账,并无疏漏。”


刚到后门,就听到一名侍女气呼呼地说:“这是谁办的事?怎么这样胡来!”


只见璇英园后门外,挤挤攘攘停着五辆牛车,上边满满当当地载着麻袋,方才生气的侍女正是因为打开麻袋看到里边密密麻麻的麦粒才恼火。


丹红这位县主虽飨封地食禄,一般地方缴纳的也都是粮食税。


但这些税款会折合成真金白银送到县主手中。


哪有人直接载着几车粮食上门的?


一点规矩都不懂!


丹红看到这些饱满金黄的麦粒却微微出神。


她已经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南方多雨潮湿,以稻主麦从,少有大量种植小麦的地方。


就算她的封地有食禄遗漏,正巧撞上个不懂规矩的税官,也不可能送上五大车的小麦。


——这是她的麦子。


是那片已经荒芜的北州田地本该产出的粮食。


丹红上前,围在牛车旁的侍女女史们纷纷退让,却见她们的县主怅然若失地抓起一把麦粒,紧紧攥在手中,所用力气之大,当她松手时,掌心已然嵌出鲜红的痕迹。


她走过一辆辆牛车,在最后那辆牛车前停下。


与前边四头健硕膘壮的黄牛不同,最后这头牛毛发稀疏,双目浑浊,厚厚的牛皮堆出一层层褶皱,背上的肋骨清晰可见。


它看到丹红,尾巴慢悠悠一晃,仰头“哞”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


——连老牛都送过来了。


丹红情不自禁地轻笑一声。


她伸手轻抚老牛头顶豁口的牛角,打量的目光落到它身后拖车上的麻袋处,忽然一顿。


丹红又若有所思地转头,看看每辆牛车最下边压着的麻袋,又看看车轮上沾染的泥印,而后朝车夫招招手,笑问:“你们主子是如何吩咐的?”


车夫陪笑道:“只叫我们务必将东西送入县主库房。”


他又指了指最后那头老牛:“还有这头牛,但请县主赏脸收下。”


丹红挥挥手,许他们将牛车上的麻袋卸下来,搬进璇英园的库房中,最后卸下车套,将老牛牵进这处幽雅绝尘的园林。


旁观的侍女露出不解的神色。


丹红却不曾解惑,只让看热闹的随从尽数退下,身边只留一名亲信女史后,才上前拆开麻袋。


每车除却最上边一层的麻袋,其下每一个麻袋里装的竟都不是麦粒。


金玉锦缎、漆器字画。


无数叫人惊艳的宝贝就这样丢在灰扑扑的麻袋里,和麦粒一样,叫人抗来搬去。


纵使是宫廷出身,见过无数至宝的女史,也被眼前这差距极大的一幕震惊到无言以对。


她看向丹红,磕磕绊绊地问:“县、县主,这可如何是好?”


丹红从满满一袋金豆子里抓了一把,又慢慢松手,一颗颗小豆子泛着金子独有的明光落回麻袋里,碰撞时清脆的叮当声。


真是悦耳。


她笑着对女史说:“都已经进了我的库房,还能怎么办?”


这样一笔财富从天而降,不知其来历的女史自然惴惴不安,但见丹红气定神闲的模样,想来她这位极有主见的主子心中已有定论。


丹红将麻袋系好,又吩咐女史请人在园子里搭个牛棚。


收下这几车厚礼又对送礼人心知肚明,可丹红丝毫没有登门表谢的意思。


这是她应得的。


她这些日子多少食禄捐给朝廷用作前线的粮饷?


而今不过是“有借有还”罢了。


她倒是更想送礼的人何时才会耐不住性子登门拜访。


——也许就在这一旬里。


中秋已近。


可惜事与愿违,中秋那天白日里丹红甚至都没出去赴宴玩耍,就在璇英园里等着愿者上钩。


结果只等来接她去叶府的叶启泽。


她压下心中那股不合时宜的烦闷与失落,淡笑着随叶启泽前往叶府。


登上马车时,丹红忽然若有所感地转头,依旧没有在人来人往的街道瞧见熟悉的身影,她不甘心地瞪了眼与璇英园相隔两条街的方向,才放下车帘,令车夫启程。


及至叶府。


叶母竟早早在席外等候,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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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尊迎卑的反常举动叫丹红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连叶启泽瞧见这幕都微微一怔,显然并不知情。


而叶母是先冷冰冰扫了眼叶启泽,随后面上突兀地挂起夸张的笑,快步上前拉起丹红的手,花团锦簇的客套话连珠般砸上去。


比之从前交往,热络到十分虚假。


丹红心知其中定有不为她所知的内情,也瞟了眼皱眉深思的叶启泽,随叶母拉拽的动作往里走,想看看这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甫一入席,刺鼻的酸味扑面而来。


只见席面上用斗大的盆装着一道道卖相极差的菜,糖醋汁虚泼在蒜头上,根本没有泡入味,数十种食材切都没怎么切便丢进醋与胡椒调味的汤水里,煮出来的汤似泔水般难看。


叶母拽着丹红上前,从盆里舀出一碗汤,再拈两颗蒜丢进去。


——用的是旧素白釉碗,边缘还有些磨损的豁口。


以叶府的家底,能找出这样的碗实属不易。


她将汤塞到丹红手中,睇着丹红道:“我亲自为县主做的汤,特意循着你们北地人的口味。酸儿辣女,县主年纪也不小,还是快些喝了,补补身子吧。”


“亲自”。


她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嘴角的弧度不减,眼神却近乎咬牙切齿地盯着丹红。


哪有中秋晚宴吃这些的?


更何况,众所周知,丹红虽在北州出生,却是在莫都长大,习惯口味皆与莫都人士一般无二,更别说叶母的后一句“酸儿辣女”,恶意溢于言表。


是以,叶母这般举动为何,昭然若揭。


丹红分毫敬重未来婆母而忍气吞声的打算都没有,径直嘲讽道:“夫人从未踏足过北州,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妄加揣度呢?”


随后将烫手的酸辣汤往桌上重重一放,扭头就向外走。


叶母也不再退一步打圆场,反收敛了笑,冷冰冰地看着丹红离开。


她好歹是世家闺秀出身,做了这么多年当家主母,就连叶父都吃不上一口她亲自做的菜,人到中年竟被儿子逼着给一个丫鬟出身的准儿媳洗手做羹汤,以求快些实现婚姻之诺,真是可笑。


父子俩办不定的事情,天天指着她低头做小把人哄进门。


既然对方不想嫁,她叶家还不想娶呢!


叶启泽左右张望一眼,见丹红头也不回,自顾不上许多,急忙追了出去。


只瞧见丹红怒气冲冲地上车,璇英园的车夫受县主吩咐,全然不管叶郎中追过来,一扬马鞭骨碌碌往前跑,单给叶启泽留了一尾尘灰。


叶启泽立马解了缰绳,策马追上。


匹马的速度自然比马车快,可任由他在窗边如何呼唤,丹红皆不作任何回应。


直到马车归家,叶启泽才终于有机会见到丹红的面。


她冷冰冰地睨了叶启泽一眼,没有任何停留。


叶启泽忙下马拦她,口中不住致歉,言他思虑不周,将过错归结到自己身上。


丹红被他堵了路,便站定问他:“这么说,这场鸿门宴是你策划的咯?”


叶启泽汗颜道:“非是鸿门,实乃诚心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