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无动于衷

“姐姐,脾气不要这么暴躁呀,气多伤身。”


由昼嘴上挂着笑,目光从墙上的暗器掠过,慢吞吞地走到沈晴微身边。


“由昼,我记得我提醒过你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由昼在沈晴微身侧坐下,一眼瞧见沈晴微手边空了的酒杯,殷勤地提起酒壶为她斟酒。


“喝点酒降降火气。”


酒香四溢,人却没有再喝酒的兴致。


沈晴微一动不动地审视着眼前的人:“由昼,你故意引我前来,又令我撞破你与那女子卿卿我我。我一开始的确不知道你要做什么。现在看来,你的目标是周临言吧?”


由昼还是一言不发:“姐姐在说什么呀?我就是觉得姐姐这些天劳累,想要请姐姐一同品美酒、听曲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怎么想的你心里清楚。但我最后提醒你一句,若是敢利用我、牵扯到周临言,别怪我不客气。”


由昼微微撅起嘴,蹙眉低眼:“姐姐干嘛这么凶啊?反正你也不喜欢他,我便是以你为棋子、将他牵扯进来,那又如何?姐姐你又何必关心一个外人呢?”


沈晴微瞪了他一眼:“别再有下次了。”


由昼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姐姐,人生在世,能一直洒脱自然是极好的。怕就怕,后知后觉。此后想起,只道是,遗憾无数。”


“我说的是我自己,姐姐别误会。”


欲盖弥彰。


他觉得她会在意周临言而不自知吗?


不会的。沈晴微端着酒杯,杯壁上精致的雕刻纹路在烛火掩映下闪闪发光,格外璀璨。


京中不少达官贵人有收藏精致酒器的“雅好”,金的、银的、玉的、瓷的……


沈晴微曾在一位涉嫌私吞赈款的大臣家中见过一屋子的酒具,那一排排巧夺天工的杯盏,真真儿是璀璨夺目。


可沈晴微不在意。


真正爱酒之人,又岂会因为酒器是陶碗还是玉盏而纠结?


只要那酒足够香醇,便够了。


此后想起,更不会因为那酒是倒在破碗里而遗憾。


若是后知后觉觉得遗憾了,那想必是那酒不够称心。


爱而不自知吗?


那和不爱其实也差别不大。


沈晴微无比笃信:她这一生,都不会喜欢上周临言这样的人。


不是他不好,只是她不喜欢。


由昼约沈晴微来酒楼,却真的只是与自己一同小酌几杯。看来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想要演一出花心公子的戏码。偏偏,是在周临言眼皮子底下,偏偏要让周临言来提醒她。


只是,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


她一心想要远离风波,却惊觉,自己早已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


酒足饭饱过后,沈晴微便准备回去了。


在酒楼时,她便察觉有人盯着她。本当是人多眼杂,她也没太放心上。


除了酒楼,转过街角,身后应是有一双眼睛,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她前进一步,那眼睛的主人也往前一步。


她停下来,那人也停了下来。


那人是谨慎的,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段不晓得距离,沈晴微余光中是看不到那人的影子的。


她一回头时,却只有一阵风黯然掠过,不知从哪棵树上掀落几片碧绿的叶子。叶子晃晃悠悠着飘落于地,阴森森的暮色中,她背后空无一人。


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装神弄鬼。


沈晴微手中的剑被她紧紧握紧,“如愿”二字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重见天日。


“是我。”


暮色中,引路灯微弱的烛光映着那双她早已对视过千百次的双眸。那双眸子,已然染了几分酒气,山花烂漫,分外勾人。


周临言低着头,带着几分明知故犯的恶劣说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两个早就不该有交集的人却频频遇见。


沈晴微的拇指轻轻地敲打着手中握着的剑。


花言巧语说不出口,阴阳怪气不太合适。


于是开口只是一句无足轻重的废话:“殿下走错路了,珩王府在东南方向。”


周临言缓缓吐了一口气,全然不顾平日里苦苦维持的君子之相,踉跄一下,索性席地而坐。


晚风掠过路边的一颗不知什么树,卷下几片叶子,落在他身旁。将他衬得像是闲散的隐士,席地而坐,随遇而安。


不强求于因果,不执着于尘世。立于身下之土,藏于温煦风中。


平日里得体的三殿下,此时“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坐在满是尘泥的地上,像是从地底下钻出的竹笋一样,紧紧扒着泥土不放。


“沈晴微,他……并非良配。”


一坐下,周临言瞬间矮了半截,只能抬着头仰视,方能看清她那双躲闪的眼。


“在今日之前,我曾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可我也明白,许多事,即便强求,也不会有好结果。于是我忍了。可是今日,看到萧昼那副德行,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多蠢啊,被命运眷顾却浑然不知。”


“我又忍不住开始分析,你究竟喜欢他什么……论相貌仪表,我不在他之下;论武功谋略,他亦不如我。富贵权势你不在意,我便不与他比了。归根到底,只能猜想,你喜欢他的单纯简单。可如你所见,他今日都那样了。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有一点毋庸置疑——他绝非心性单纯之人。所以……你还要选他吗?”


沈晴微正要将那句“是”脱口而出。


此时眼前之人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忙不迭接了一句:“罢了,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你常说我阴险狡诈,在我身边需时时刻刻提防,以防不慎被我算计。八个月,再给我八个月的时间。待弑母之仇得报,罪魁祸首付出代价,我就放下一切,远离京城。那时候,大概是冬日,兴许是一个雪天。沈晴微,这样的我,你会喜欢吗?我是说……你愿意陪我一起看今年隆冬的雪吗,白茫茫的、干干净净的雪?”


说着,周临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糖吃的小孩。


他在等。


等她牵起他的手,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


那双满心算计的眼,此时是毫无遮掩的赤忱。


那颗步步为营的心,此时声嘶力竭地呐喊。


沈晴微心里筑起的高耸入云的城墙似乎在缄默中逐渐崩塌,于无声中溅起尘泥无数,断墙残垣轰然坠地。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双双有利的手,一分一寸推动着看似固不可摧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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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


只是……没有必要。


沈晴微垂眸,看着那双伸向他的手。风起,叶落,正好不偏不倚地擦过他的手,拂过手背上若隐若现的疤痕。


她终究不是能向他伸出一只手的人。


沈晴微偏过头,不去看那只鼓起勇气伸出的手。


“殿下醉了。”


沈晴微今日实在是没有心情开导他,那些愿君安好的祝语说过许多次,也没有必要再重复了。


于是,对地上坐着的人视而不见,对讨好她拥向她的手不理不睬,沈晴微大步流星地走了。


头也不回。


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不该有交集的人又何必多语?


本就该擦肩而过的。不慎驻足,那便只能及时止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方是良策。


沈晴微能有转身就走的决绝,周临言却在原地坐着,停留许久。


漫漫长夜,月黑风高。他的周遭空无一人,无人在身畔共语,无人在身前等待,无人在身后支撑。


即便早已习惯,即便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可有一些念想闪过,哪怕只是一刹那,都让原本如止水的心境波澜起伏。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孤独。


只有树下一盏灯,幽幽烛火相伴,萧瑟晚风相迎。


终究是形单影只。


周临言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去想。


早已习惯忙碌,早已习惯算计。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不由地,他开始羡慕萧昼,那个他原本不屑一顾的小郎中。


想到郎中,他忽然想起方才忘记说出口的话。


他想说,自从沈晴微中毒以后,他一直在苦寻能解毒的神医。只要一日没有找到,他就会马不停蹄地继续去找。


前几日,沈晴微中的毒有了一点线索。


可惜没能说出口。


罢了,等解药研制出来再告诉她吧。


但转念一想,他又庆幸,他刚才情急之下忘记说了。若是这些话真的脱口而出,她又要怀疑他别有所图了。她怕是宁死也不愿意接受他“假惺惺的施舍”与“恩惠”。


她是傲气的。


需要施舍和恩惠的人一直都是他啊。


恍惚之中,周临言抬起头,仰望着微微发亮的天边。


星辰熠熠闪耀,月亮却不知何时,躲藏到云后。只隐隐约约透着光亮,像是披着一层薄纱。


可不像某个人的心。


永远与他有隔阂。无论他怎么算,都算不出她的心。


他实在是想不通——那样聪慧、那样清醒,为何会被一个郎中迷得五迷三道?


他原以为,她只是不懂情爱,不愿将那颗心交于他人,不想授人以柄。


是他错了。


他自诩机关算尽、深谙人心,却终究败在她手上。


错得一塌糊涂。


若她心中无欢喜之人,若她与他冰释前嫌,若她高抬贵手放下那些前尘往事,他便是赌上一切,也想将她留在身边。


反正,在她眼里,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一定会拼了命去争去抢,去讨好她,勾引她,诱惑她。


但她已有意中人,他若再逾矩,便是两败俱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