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牡丹

“方娘子方娘子?”


一家落在巷尾的狭小酒铺铺门紧闭,一个富态妇人猛敲着大门。


“方娘子可起来了?”


“别喊了,”旁边一位卖豆腐的妇人喊她,“方娘子已经有三日未开张了。”


“那怎么办?我半年前在她家定的酒,后日就要搬到酒席上了……”


豆腐娘子蹙眉,也疑惑:“话说我们这巷子里就方娘子最勤快,每日天没亮就开张了,夜里才闭门,日日如此……最近好像确实没怎么见到她开门,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哎呀!这可怎么办!”妇人急得猛拍大腿,“我家姑娘后日就出嫁了!没了这酒怎么办啊!”


豆腐娘子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要不您先找另一家备着,这两日我帮您瞧着,要是看见她了跟您说声。”


妇人连连应声:“嗳嗳嗳,多谢您了!正好我要买些菜回去,您这豆腐怎么卖?”


“您进来瞧瞧……”


“娘子,听街坊说方娘子已经三日不开门了……我们这样擅自出门,万一被妈妈骂了怎么办?”一个青衫清秀姑娘一步作两步紧跟前面烟粉薄纱外衫,内着大红襦裙,用金丝线绣的牡丹大朵大朵地挤出薄纱娇艳盛开,步步生莲的女子。


“不怕,妈妈还不至于罚你。”女子嗓音娇媚,无所谓宽慰她。


青衫女子愤懑跺脚,对她也无可奈何。


“临春临春?”


又是一阵拍门声,吸引了还在买卖的豆腐娘子。


她探出头,刚想友好提醒,见到这人一身不正经穿着,姿态矫揉造作,仅仅站在那就吸引了不少偷看的男人,她暗啐一声骚蹄子,冷冷道:“方娘子不在。”


粉衫女子毫不在意她不善的语气,盈盈一笑,道:“姐姐可知临春去哪了?”


说罢,让身旁的青衫女子给点零钱放在豆腐桌上。


不想豆腐娘子脸色一变,拨开那点碎银,啐道:“走开些!这些肮脏钱不要脏了我的豆腐!”


“你!”青衫女子眼一下子红了,愤愤瞪着她,却说不出来回怼的话。


“你什么你,赶紧滚!”豆腐娘子骂道,“风尘子不好好待在你那青楼楚馆跑出来脏人眼,我不轰你走算是好的!”


青衫女子泫然欲泣,望向粉衣女子,想劝她赶紧回去。


“娘子我们回去吧,等夜里再托人给方娘子送信。”


“不行青鸢,这三日我右眼皮一直在跳,心也不安,我得亲自看看临春,不然我不放心。”


青鸢咬唇抽泣,她脸皮薄,没怎么出过门,受不住这一街若有似无的鄙睨眼神。


“好啦,待会儿回去我请你吃点好的补偿补偿?”粉衣女子为她擦着眼泪,轻声哄她。


“可是大门关上了,您怎么见方娘子?”


“这好办。”粉衣娘子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酒铺门。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豆腐娘子时刻看着她俩,见她们打开酒铺门大喊一声,将整条街的视线都汇聚在此,“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贱蹄子莫不是想偷窃!?”


粉衣女子脸上一直带着笑意,解释道:“娘子误会了,这是方娘子给我的钥匙,且我并非是想偷窃。”


“我瞧你就是想欺负方娘子,不知从哪个地方偷了方娘子的钥匙,趁她不在家就要偷东西!”


旁边店铺的中年男子一脸义正辞严地跳出来,狭长的眼在她身上转,打量着她们。


粉衣女子笑意淡了不少,不与他们再置一词,推门进去。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伸长着脑袋看这边的热闹。


“啊!!!”


一声尖锐刺耳的尖叫声从酒铺中传出,响彻云霄。


“啊啊啊啊啊——”


青鸢跑了出来,站在巷中,惊惶失色,眼眸睁大,浑身发抖,颤颤巍巍指着酒铺里:“死、死、死人了……”


“方娘子死了——”


“临春!!!”


两道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巷中一时围得水泄不通。


“临春……”


粉衣女子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见到豆腐娘子站在不远处,冲了上来,没了刚来时的娇柔从容姿态。


“娘子娘子,求求您,报官!快报官!”


“临春临春……”她说完,又冲进酒铺之中,宛若癫狂。


“临春——”


“娘子您又做噩梦了?”青鸢听到屋内的呓语匆匆走进来,撩开帷帐,忧虑道。


“青鸢,临春还活着是不是?”眼前人双眸满是惊人的红血丝,死死盯着她,青鸢心下一慌,害怕地想要掰开她的桎梏,一边安慰道:“娘子,方娘子已经走了……妈妈要您今夜好好梳妆打扮接客,何老爷……”


“……”青鸢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颓然靠在靠枕上失神。


青鸢正好说完,房门外就想起了一阵叩门声。


“牡丹姑娘,妈妈让您今夜陪何老爷他们游园。”


青鸢见牡丹半分回应都没有,整个人像是被夺了舍一般,呆呆愣愣,她连忙应道:“多谢紫鹃姐姐!我们晓得了!”


“得了贵人青睐还这么拿乔,做作!”


门外人轻哼一声,忽地想到里面的人听不到,一甩帕子转身走了。


牡丹脸色苍白,难掩的疲色,倏然惊坐起,攥着她的手问:“今日是不是临春出殡的日子!”


“啊?是、是的。”


“替我梳妆。”她提起了点精神,“我要送她最后一面……”


“娘子……这不好吧,妈妈不会让您出去的,您别去了……方娘子的邻居也、也不会让我们为方娘子送行的。”


“……”


“娘子……”青鸢不知怎么安慰掩面而泣的她,只好默默退出房间,让她自己整理好情绪。


待青鸢离开后,她慢慢从掌心中抬起头来,莹白的双颊泪痕未消。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裳穿上,趁外头没人的时候溜了出去。


十里长街,牡丹从未跑过这么快这么急这么落魄,在楼里她是最耀眼最优雅的那个,永远备受关注,姿态从容大方。


临春在世上孤苦无依一人,她算是她唯一的亲人,若她都不去送送她,那她一个人走该有多孤单。


葬礼是由临春的邻里筹办的,她让青鸢塞了钱,为她寻了最好的坟地最好的棺材,让她风光大葬。


白纸飘落,她穿过送葬人群,放慢了脚步,后知后觉的酸胀麻意爬满双腿,脚步越发沉重。


豆腐娘子见她妆容不整地过来,冷眉竖眼道:“你来作甚!?”


“我来送她最后一程。”牡丹哽咽,目光一直追寻着离她越近的棺椁。


豆腐娘子还想说些什么,被一旁的妇人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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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她道:“今日亡人出殡,莫要闹不愉快。”


豆腐娘子这才作罢,扭头一走,眼不见为净,正好又撞上周围偷瞄的男人们,那眼神像是恨不得要将那人撕碎,饿狼扑食一样,她啐道:“看什么看!小心老娘眼珠子给你们挖出来!”


不少男人悻悻转头不敢看,也有被激怒的,愤愤啐了一口:“多管闲事的臭婆娘!”


正要开始下葬,仪式又被打断。


众人看向怒气冲冲而来的人。


“这不是宜春楼的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话音刚落,就看见那一抹窈窕婀娜的身影。


“不好意思了各位,我带个人回去就不打扰你们了。”龟公说罢,朝着棺材那拜了拜,念了句切勿怪罪,便冲身后的守卫示意。


“牡丹,你是跟我走还是要我绑你回去?”龟公眯眼,语气冷厉,“你最好给彼此留点面子。”


牡丹:“……”


“您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送她最后一次……”


“牡丹!不要让别人都在看我们笑话。”龟公死死掐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警告,“你最好听话,何老爷今夜点你作陪,若让他知道你今日所为,你让宜春楼还怎么活下去!?你知道后果的!”


“……”牡丹那股气焰消散,肩膀一下子塌了下来,“好,我跟您回去,您让我给她磕个头,好吗?”


龟公松开手,冷哼:“你最好识相点。”


说罢,便看着她缓慢地走至棺材处。


旁边人等得不耐烦了,出声提醒道:“你们最好动作快些,别耽搁了安葬时辰。”


“多谢那年你救了我。”


“多谢你没有嫌弃我是青楼女子。”


她每说一句,便磕一个响头。


“够了牡丹!”龟公怕她磕坏了脸不好交代,令人上去拉住她。


“多谢你的照顾,你的酒真的很好喝。”


“临春,来世我们再做姐妹!”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她挣开桎梏,目光坚定地冲向棺材。


嘭!


棺材稳当地停放着。


从此世上却再无方临春。


*


“来!喝酒喝酒!”


“干了!”


“顾兄爽快啊!”


被称为顾兄的男子双颊通红,双眼迷离,豪爽一笑。


“话说顾兄哪来的这么多的好酒?从前可不见你分点给兄弟们尝个味,现在舍得拿出来啦?”


“你小子怎么喝着顾兄的酒埋汰起顾兄了呢?”绿衫男子勾肩,大声嚷道,“我们顾兄可是未来状元郎的表兄!你们居然敢说我们顾兄,该罚该罚!”


说罢,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碗酒。


“嘿嘿,你这人说得义正辞严,结果还不是贪这杯酒?”


“哈哈哈哈!”


“咦?”一个月白长衫男子余光瞥见一抹红,眯着眼去瞧,“你们快看!好像有姑娘!”


“嘿!你喝酒喝懵了是吧?哪来的姑娘?”


“还真有!身材还不错呢!”


听罢,几人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确实有道婀娜的背影在远处,好似在搬着什么东西。


“这么夜了还有人?”


他们在湖心亭中饮酒,看了眼周围寂静的街道,好几个人酒醒了,颤颤巍巍道:


“莫不是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