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百户了
清晨的寒雨,终于停了。
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那片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泥泞的战场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杂了血腥、硝烟与泥土的复杂气味。
朱恭涤,正坐在一顶宽大的营帐之内。他没有理会外面传来的、士兵们打扫战场的喧哗与伤兵的呻吟,只是沉默地,用一块粗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身满是划痕与凹陷的瓦兰迪亚军士甲。
在他的面前,铺着一张粗糙的麻布,上面,摆着七块残破的、刻着名字的兵卒身份牌。
这,是他昨日,亲手从那七具已经冰冷的、来自河南南阳的同乡袍泽身上,解下来的。
他所在的这个百人队,在经历过登陆时的风浪,以及昨日那场惨烈的前哨战之后,还能站着的,算上他自己,已不足六十人。而他最初带来的、那十名与他一同怀揣着“富贵梦”的同乡,如今,只剩下了三个。
他记得,老乡“铁牛”,那个在出征前,还拍着胸脯,说要给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挣一个“世袭百户”的汉子,被一杆长枪,当胸刺穿,死的时候,眼睛,还死死地瞪着家的方向。
他记得,那个年仅十七岁、平日里最爱吹牛的小子“三猴”,在被马刀砍中脖子时,嘴里,还在喃喃地,念着他娘的名字。
……
一股巨大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伤,攥住了朱恭涤的心。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他赢了,他活下来了,他甚至,即将得到晋升。但代价,是七个活生生的、与他一同从家乡走出来的弟兄,永远地,长眠在了这片异国的、冰冷的土地上。
他突然明白了,战争,从来都不是话本里写的那么热血与豪迈。战争,是减法。是用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去换取那冰冷的战功与荣耀。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时,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唐王殿下的亲卫,身着华丽的甲胄,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朱恭涤百户!”亲卫的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唐王殿下,召你至中军大帐觐见!”
“百户”……
这个称呼,让朱恭涤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知道,任命,下来了。
他缓缓地,将那七块残破的身份牌,仔细地收好,放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随即,他整理好自己的甲胄,深吸一口气,走出了营帐。
……
唐王朱聿键的中军大帐,充满了斯巴达式的、简洁而又肃杀的气息。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巨大的军事沙盘、挂在墙上的各式兵器、以及一股浓烈的、皮革与钢铁混合的味道。
朱恭涤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这位如同猛虎般的藩王。
朱聿键没有坐在帅位上,而是站在沙盘前,正与几位高级将领,讨论着什么。他看到朱恭涤进来,便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你,就是朱恭涤?”朱聿键转过身,一双虎目,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朱恭涤的身上。
“末将朱恭涤,参见殿下!”朱恭涤单膝跪地,头,深深地埋下。
“抬起头来。”
朱恭涤闻言,缓缓抬头,迎上了那双充满了侵略性与压迫感的眼睛。
“你昨日,打得很好。孤,在了望塔上,都看到了。”朱聿键的声音,很平静,却自有一股威严,“以残破之百人队,硬抗数百骑兵冲锋,并坚守至援军抵达。不错。”
“末将……不敢居功。”朱恭涤的声音,有些沙哑,“末将麾下,折损惨重,原有弟兄百人,如今,仅余五十六人……”
“孤知道。”朱聿键打断了他,“有功,当赏;有死,当恤。此乃军法之根本。你麾下所有战死的将士,他们的家人,都将获得双倍的抚恤金。他们的名字,也将被记入我东征军的功劳簿第一页。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荣耀。”
他顿了顿,走上前,亲自将朱恭涤,扶了起来。
“你的‘试百户’,从今日起,把‘试’字去掉。你,就是我唐王军中,堂堂正正的百户官!”
“谢……谢殿下!”朱恭涤激动得,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旧部只余五十余人,已不足以成建制。”朱聿键继续说道,“孤,会为你,从预备营中,补齐一百人的编制。”
“另外,”他拍了拍手,“孤再赐你一队精锐!”
随着他的话音,十名身材异常魁梧、几乎比朱恭涤还要高出一掌的巨汉,从大帐的侧面,走了进来。
他们,身披着那种厚重无比的“三层重甲”,手中,扛着一柄柄巨大的、刃口闪烁着骇人寒芒的双手长柄战斧。
“他们,是孤从全军之中,挑选出的最勇猛的‘破阵勇士’,是我军之中,专门用来凿穿敌人最坚固阵型的‘刀尖’!”朱聿键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孤,把这十个‘宝贝’,补充进你的百人队,归你全权指挥。你要用好他们,让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刻,为我大军,撕开一道口子!”
他看着朱恭涤,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别让他们,死在无名之辈的手里。也别,辱没了他们这身铠甲和武器。明白吗?”
朱恭涤看着眼前这十个如同魔神般的重甲斧兵,感受到他们身上那股狂野而又充满了力量的气息,他感到,一股热血,再次冲上了头顶。他知道,这不再仅仅是信任,这更是殿下,对他未来在战场上,担当“破局”重任的期许!
“末将……遵命!!”他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安州城下的战争,进入了一种更为残酷、也更为胶着的“添油”阶段。
唐王,似乎并不急于总攻,而是下令,全军,以安州城为磨刀石,日夜不停地,进行各种小规模的、试探性的攻防作战。
朱恭涤和他那支被重新满编、并得到了十名“重斧精锐”加强的百人队,便被推到了这场“绞肉机”的最前线。
他们的任务,是在夜色的掩护下,将一条攻城的壕沟,向着城墙的方向,再往前,推进一百步。
这是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
当他们猫着腰,在冰冷的泥水中,挥舞着工兵铲,奋力挖掘时,城头之上,会不时地,射下几支冷箭,或是丢下几块滚石。
朱恭涤,便和他麾下的士兵们一起,蜷缩在刚刚挖好的、浅浅的土坑之中,听着利箭从头顶“嗖嗖”飞过,感受着巨石砸在不远处,那震得地面都在发颤的巨响。
他的神经,时刻都紧绷着。
“都小心点!把盾牌顶在头上!”他不断地,低声提醒着自己的弟兄们。
就在他们,即将完成任务之时,异变突生!
安州城的一处侧门,突然悄无声息地打开。数百名身披重甲的朝鲜“精锐”,手持长刀,如同鬼魅一般,借着夜色,向他们这个正在施工的、孤立的阵地,发起了突袭!
“敌袭——!!!”
负责警戒的斥候,发出了凄厉的惨叫,随即,便被数把长刀,砍成了肉泥。
“结阵!结阵!!”朱恭涤双眼血红,他拔出佩刀,怒吼道,“长矛手在前!盾牌手护翼!都给老子,顶住!”
幸存下来的、加上新补充的,共计九十余名士兵,立刻本能地,在壕沟之后,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却又无比坚固的防御阵型。
转瞬之间,朝鲜的决死队,便如同黑色的潮水,狠狠地,拍了上来!
“噗嗤!噗嗤!”
战斗,在一瞬间,便进入了最血腥、最残酷的白刃战!
朱恭涤和他麾下的长矛手,奋力地,将手中的长矛,刺向眼前那一张张狰狞的脸。而朝鲜人,则用他们的身体,硬生生地,撞开长矛,用手中的长刀,疯狂地劈砍着盾牌与人墙。
朱恭涤的百人队,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可能被彻底吞噬。
“第十队!”
就在这最危急的时刻,朱恭涤,发出了他一直隐忍至今的、最后的咆哮!
“随我!破阵!!”
“杀——!!!”
回应他的,是十声充满了无尽战意的怒吼!
那十名一直沉默地,混编在他阵列之中的重甲长斧武士,动了!他们接到命令,立刻从步兵阵的后方,越众而出,组成一个尖锐的、小型的攻击阵型。
他们,如同一群被唤醒的远古魔神,手中的巨斧,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道死亡的弧线,狠狠地,砸进了朝鲜死士的阵中!
那不是砍杀,那是“破碎”!
一名朝鲜军官,身上的重甲,在第一名斧兵的巨斧之下,如同纸糊的一般,连人带甲,被直接砍碎!
另一名斧兵,则将手中的巨斧,横扫而出!一名朝鲜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拦腰斩断!
他们的“三层重甲”,让朝鲜人的长刀,砍在上面,只能溅起一串串火星,根本无法伤其分毫。而他们手中的巨斧,每一次挥动,都会在敌阵之中,清理出一大片充满了碎肉与断肢的“真空地带”!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屠杀!
朝鲜决死队的士气,在这十个如同天神下凡般的“怪物”面前,瞬间崩溃了。他们尖叫着,哭喊着,转身,想要逃回城里。
朱恭涤抓住这个机会,怒吼道:“全军!反击!!”
他一马当先,带着他那群同样杀红了眼的弟兄,追着溃逃的朝鲜人,掩杀了过去。
……
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亮这片血腥的战场时,战斗,已经结束。
朱恭涤拄着自己那已经卷了刃的长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身上,沾满了黑色的泥土与暗红色的鲜血。
在他的脚下,是上百具朝鲜士兵的尸体。而在他的身后,那条向着安州城,又推进了一百步的、崭新的壕沟,已经稳稳地,被建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