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村里的风言风语

列车缓缓停靠在县城新建的高铁站。走出宽敞明亮的站厅,南方小城特有的、混杂着湿润植物气息和淡淡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余家村”的地名。

车子驶出县城,道路渐渐变得狭窄而熟悉。两边是连绵的丘陵,覆盖着茂密的次生林和竹林,山脚下是大片的水田和菜地。车子驶过一座熟悉的小石桥,桥下溪水潺潺,岸边几株老柳树刚刚抽出嫩黄的新芽。余家村的轮廓在起伏的山峦间逐渐清晰,白墙黛瓦,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的乡村景象。

然而,这份宁静在出租车驶入村口那条唯一的水泥主路时,被打破了。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樟树如同往昔般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阴凉。树下的石墩子上,依旧坐着几个村里出了名的闲汉。他们穿着沾着泥点的旧衣服,有的叼着劣质烟卷,有的嗑着瓜子,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进村的每一辆车、每一个人。

当这辆陌生的出租车缓缓驶近,车窗半开着,清晰地露出后排座位上余小麦那张清秀却难掩憔悴的脸,以及她旁边那个穿着体面、戴着眼镜、气质与这山村格格不入的陌生男人时,树下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随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低低的议论声“嗡”地炸开了。

“啧,快看!那不是老余家的闺女小麦吗?”

“旁边那男的谁?瞅着人模狗样的…”

“还能是谁?听说是她那个啥研究基地新来的头头!姓陈!”

“哎哟喂!老陆家那小子,远山,骨头渣子怕还没烂透吧?半年!这才半年!”

“就是!瞧瞧,这就把人带回来了?啧啧啧…”

“狐狸精!以前看着挺老实,男人一死,立马就攀上高枝了!呸!”

“丢人现眼哦!老余头那张老脸,怕是要挂不住咯!”

那些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肆无忌惮地扎在车窗上,扎在余小麦的脸上。那些刻意压低却清晰可闻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心上。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脸色变得煞白。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污言秽语,像冰冷的泥浆,瞬间浇灭了她归家的那点暖意。

一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无声地覆在了她紧握的拳头上,带着沉稳的力量。

余小麦猛地侧头,对上陆远山——陈向明——镜片后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安的包容和一种无需言说的“我在”。他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司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加快了车速。车子碾过村路,将那些不堪的议论和粘稠的目光甩在身后,径直开到了村东头。

村东头,一栋相对较新的两层小楼出现在眼前。白墙贴着浅色的瓷砖,蓝色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泛着光,铝合金的门窗擦得锃亮。这是余小麦的弟弟余建国和弟媳春桃的家,也是父亲余老栓如今常住的地方。自从母亲一年多前因病去世后,老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边,帮着带小孙子。

车子刚停稳,院子的铁门就“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个身材敦实、穿着半旧夹克、头发花白的老汉沉着脸走了出来,正是余老栓。他手里拿着他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旱烟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浑浊的眼睛先是扫过下车的余小麦,然后像两把刀子一样,狠狠地钉在了随后下车的“陈向明”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失望、愤怒和一种被戳了脊梁骨的羞耻感。他显然也听到了村里的风言风语。

“爸…”余小麦刚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别叫我爸!”余老栓猛地一挥手,手里的旱烟杆在空中划出一道愤怒的弧线,重重地砸在铁门的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这声音在安静的院门口显得格外刺耳。

“你还知道回来?!”老汉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痛心,他指着余小麦,手指都在哆嗦,“你…你跟我说说!你跟这个…这个姓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远山!远山走了才半年!半年啊!尸骨未寒!村里那些唾沫星子都快把我淹死了!我这张老脸…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让我怎么像死去的远山交代?!啊?!”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砸在余小麦的心坎上,也砸在陆远山的心上。陆远山站在余小麦身侧半步的位置,身姿挺拔,神情平静,镜片后的目光却深沉如海,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视自己如半子的老人,如今为了维护自己“已死”的名声,如此痛苦地斥责着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余小麦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心疼,心疼父亲的无知和因此承受的压力。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不顾父亲愤怒的目光,猛地抓住了余老栓那只拿着旱烟杆、气得发抖的手。

“爸!”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您听我说!您看看他!您好好看看他!” 她用力拉着父亲的手,不容抗拒地往陆远山那边带。

余老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想挣脱:“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那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余小麦已经拉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按在了陆远山——陈向明——的胸口上!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他锁骨下方、靠近心脏、隔着薄薄的衬衫和夹克,能清晰感受到那道凸起的位置!

余老栓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猛地一僵!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女儿,又猛地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陈向明”。隔着衣料,掌心下传来的触感无比清晰——那绝不是平坦的皮肤!那是一条粗粝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盘踞着的、坚硬的疤痕!那疤痕的形状,那凸起的边缘,甚至那微微凹陷下去的坑…都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院子里刚刚探出半个脑袋、抱着个一岁多胖娃娃的弟媳春桃,也僵在了门口,惊愕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余小麦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她死死抓着父亲的手,让他的掌心紧紧贴在那道承载着所有秘密和痛苦的疤痕上,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却字字如锤,砸在余老栓的心上:

“爸…他不是陈向明…他是…他是远山啊!他没死!他是…是诈死的!他回来了!这就是…就是那道枪疤…您摸摸!您摸摸看啊!”

“轰隆”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余老栓干涸的心田里炸开!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睛瞪得溜圆,浑浊的眼珠剧烈地颤抖着,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完全陌生的脸。那眼镜,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那冷峻的线条…没有一丝一毫他熟悉的女婿陆远山的影子!

可是…可是手掌下!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那道疤痕的形状、位置,甚至那微微搏动的触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掌心,烫进他的灵魂深处!一年多前,陆远山休假回来,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帮他劈柴时,他见过!就在这个位置!当时他还心疼地骂那帮搞研究的保护不了自己人!那疤痕的形状,他记得!

“远…远山?”余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那只被女儿死死按在“陈向明”胸口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道疤痕的位置摸索着,仿佛要穿透皮肉,触摸到那底下真正属于他女婿的灵魂。浑浊的老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肆意流淌。

陆远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那只苍老的手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在他心口的秘密上颤抖。他镜片后的双眼也蒙上了一层水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仿佛有千钧重,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

当那双眼睛毫无遮挡地显露出来时,余老栓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眼神!那深潭般沉静、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某种坚毅和痛苦火焰的眼神!剥去了眼镜带来的疏离感和属于“陈向明”的刻意塑造,这眼神,分明就是他那个沉默寡言、却把全家都装在心里、为了目标能豁出命去的女婿陆远山的眼神!只是更深沉了,更疲惫了,刻满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磨砺。

“爸…”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属于陆远山本音的声音,艰难地从“陈向明”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哐当!”

余老栓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旱烟杆,终于彻底脱力,重重地掉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腿一软,踉跄着就要往后倒去!

“爸!”余小麦和陆远山同时惊呼,一左一右飞快地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余老栓的身体沉甸甸地靠在女儿和“陌生”女婿的臂弯里,他仰着头,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陆远山那张陌生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巨大的震惊、狂喜、后怕、心疼…无数种情绪像海啸般冲击着他衰老的心脏,让他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真…真的是…你?远…远山?”他破碎地问着,手指还固执地抓着陆远山胸口的衣料,仿佛一松手,这个失而复得的奇迹就会消失。

陆远山用力地点着头,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沿着他陌生的、冷峻的脸部线条滑落,滴在岳父枯瘦的手背上。

“是我,爸。是我…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沉痛,“让您…和小麦…受苦了…”

余老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陆远山泪流满面的陌生脸庞,那深刻的皱纹里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不是推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道,颤抖着抚上陆远山的脸颊。粗糙的指尖用力地、反复地在那张陌生的骨骼轮廓上摸索、按压,仿佛要透过这层冰冷的面具,直接触碰到底下他熟悉的、温热的血肉。

“这脸…这脸…”老汉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浑浊的老泪像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陆远山胸前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湿痕,“遭了大罪了…我的儿啊…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那声音里的心疼,如同钝刀剜肉,远比方才的斥责更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