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失而复得的团圆

余老栓那斩钉截铁的“晚上!就在这儿吃饭!把你弟建国也叫回来!我要好好看看我的女婿!”在堂屋里砸出沉沉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裹了铁,沉甸甸地砸进每个人的心里,也砸碎了那层薄冰似的、刚刚重新建立的平静。

陆远山,顶着陈向明这张陌生的、还有些浮肿的脸,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声“爸”哽在喉咙深处,酸涩得如同浸透了黄连。他只能更用力地回握住余小麦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仅存的锚点。余小麦感受到他掌心的汗意和细微的颤抖,抬起婆娑的泪眼,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对…对!吃饭!”余老栓像是被自己的话惊醒,猛地吸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强行挤出一点活泛,试图驱散那沉滞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悲喜氛围。他目光扫过弟媳春桃,那眼神已褪去了方才院门口的惊惶与严厉,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春桃,去…去!看看厨房有啥,拾掇拾掇,弄点好的!远…向明他…他肯定饿坏了!” “向明”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依旧生涩得像吞了颗石子,带着割喉的痛。

春桃怀里扭动的胖娃娃似乎被这陡然拔高的声音惊扰,不满地哼唧起来,小手胡乱抓着母亲的前襟。春桃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哎”了一声,低头轻轻拍哄着孩子:“哦哦,宝宝乖,不怕不怕…” 她抱着孩子,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厨房方向挪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坐在椅子上、有着陌生面容却让公公和大姑姐泪流满面的男人,眼神里交织着惊惧、茫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堂屋里只剩下三个人。余老栓终于不再硬撑着,被余小麦半扶半按地坐到了椅子上,身体却像卸了重担般控制不住地微微佝偻下去,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陆远山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墙上,小麦母亲温婉的笑容在寂静中无声地注视着这沉重而珍贵的一幕。

“爸,” 陆远山的声音低哑,打破了沉寂,“李叔…还有几位领导,冒了天大的风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艰难地开口,避开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只勾勒出最凶险的轮廓,“‘陆远山’必须死透,死得让那些人深信不疑,死得让他们觉得再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只有这样,悬在你们头上的那把刀,才会挪开。”

他抬起那只缠着新敷料、动作尚显僵硬的右手,纱布的边缘在袖口处若隐若现。“这点伤,换一家平安,值。”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子狠绝后的疲惫。

余老栓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只手,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帮天杀的畜生!” 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八仙桌粗糙的边缘,指节泛白。随即,他又像是被巨大的失落攫住,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不甘和茫然,“往后…往后…就真只能是‘陈向明’了?咱家远山…就…就没了?” 他看向墙上亡妻的遗像,仿佛在寻求答案,又像是在无声地告慰。那目光里,有不舍,有痛惜,更有着一个老农面对强大未知时深深的无力。

陆远山沉默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答案。余小麦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丈夫的手背,紧紧包裹住,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没了…就没了!” 余老栓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搪瓷杯都跳了一下。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挺直了那佝偻了一辈子的腰背,布满风霜的脸上,那些悲愤、不甘、茫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抹去,只留下一种近乎蛮横的、属于土地般的执着和坚定,“人活着!活生生地在这儿!比啥都金贵!脸面?脸面能当药使唤,治好你手上的窟窿?脸面能当枪子儿,崩了那些害人的王八蛋?脸面能让我闺女不哭,让我那没爹的小外孙有爹抱?”

他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扫过陆远山陌生的脸,最终死死钉在他那双即便在肿胀和伪装下也依旧无法彻底改变的、属于陆远山的眼睛深处,一字一顿,如同宣誓:“你就是我老余家的女婿!扒了皮,抽了筋,烧成灰,你也是!晚上,咱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天塌下来,也挡不住!”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道暖流,又像一剂强心针,冲散了堂屋里最后一丝阴霾。陆远山眼中强忍的水光再次汹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我去给建国打电话,”余小麦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却也有着如释重负的轻快,“让他赶紧回来!” 她快步走向里屋,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余老栓的目光追随着女儿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帘后,才缓缓收回。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积压了一年的沉重和绝望都吐出去。那口浊气里,裹着辛酸,裹着后怕,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庆幸。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合上眼,靠在椅背上,胸膛起伏,静静地听着厨房里隐约传来的、春桃哄孩子的声音和开始翻找碗碟的轻微磕碰声。这再寻常不过的、属于一个家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恍如隔世。

……

厨房里,光线有些昏暗。春桃把渐渐安静下来的胖娃娃放进角落一个用旧藤筐改成的简易小床里,塞给他一个磨牙的拨浪鼓。小家伙被色彩鲜艳的波浪鼓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停止了哼唧,好奇地用小手拍打着鼓面,发出不成调的“咚咚”声。

春桃直起身,环顾着这个她无比熟悉又在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空间。灶台冰冷,角落堆着些蔫了的青菜,米缸里的米也见了底。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依旧包裹着她。那个叫“陈向明”的男人…真的是大姑姐那个“死了”的丈夫?公公那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大姑姐汹涌的泪水,还有那人虽然脸变了,但说话时偶尔流露出的、和大姑姐描述中陆远山极其相似的神态……像无数碎片在她脑子里搅动。

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混乱的念头甩出去。公公的话言犹在耳:“弄点好的!” 这命令像一道闸门,暂时关住了她的惊疑。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堂屋里弥漫的悲恸气息。她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冰冷的水刺激得她一哆嗦,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了不少。

时间在厨房锅铲的碰撞声、灶火的噼啪声、堂屋的寂静和里屋余小麦压低声音打电话的只言片语中,缓慢而凝重地流淌。饭菜的香气越来越浓郁,顽强地从门帘缝隙钻进来,无声地宣告着日常生活的坚韧回归。

终于,院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引擎声,粗暴地撕破了小院的宁静,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

沉重的铁门栓被拉开的声音格外清晰,“哐啷啷……吱呀——”院门被人大力推开。

“爸!姐!啥事儿啊电话里急吼吼的?我这正……” 一个年轻洪亮、带着点不耐烦的嗓门像颗炮弹一样砸了进来,脚步声又急又重,直奔堂屋。

门帘被一把掀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凉风和机油味儿。余建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

“姐,到底……”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钉在了堂屋门口,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震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聚焦在堂屋中央——

他姐姐余小麦,正和陈向明紧紧挨着坐在一起,还挨得那么近?那眼神…余建国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

“陈向明?” 余建国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手指直指陆远山,“你怎么在这儿?你拉着我姐的手干什么?!” 他像一头被侵占了领地的豹子,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愤怒,拳头下意识地攥紧了。

陆远山抬起头,迎向余建国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理解,更有一种沉重的、无声的恳求。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在余建国那充满敌意的审视下,缓缓松开了余小麦的手。他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动作间右手那僵硬的姿态更加明显。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到八仙桌旁,拿起桌上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旧暖水瓶,又取过一个洗得发白的搪瓷缸。暖水瓶塞子被拔开,一股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他微微倾斜瓶身,滚烫的开水注入茶杯,发出“哗啦”的声响。

余建国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的心脏骤然被攥紧!暖水瓶提梁有点松,倒水时得用拇指使劲顶着点瓶盖,免得它晃荡——眼前这个顶着“陈向明”脸的家伙,此刻拇指正下意识地、用力地顶在瓶盖边缘!还有,递东西时怕烫着别人,会习惯性地让杯把朝向对方,自己捏着滚烫的杯壁——此刻,那搪瓷缸粗糙的杯把,正稳稳地对着他余建国!这…这分明是他姐夫陆远山的习惯!余建国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轰隆!”

一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所有的困惑、愤怒,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的证据炸得粉碎!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猛击一拳,踉跄着后退半步才勉强站稳。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陆远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抽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