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王(二)(228)

隔壁老王(二)

医院的白色天花板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缝,王建国盯着它们看了三天。那些裂缝像极了他人生的裂痕——六十三年平稳顺遂的生活,在短短几个月内支离破碎。

"老王,喝点粥吧。"老李端着保温桶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

王建国微微摇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不饿。"

"你这样不行啊,医生说你要补充营养。"老李把床摇起来,硬是把勺子塞到他手里,"淑芬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糟蹋自己,该多心疼。"

听到亡妻的名字,王建国的手指颤了颤,几滴粥洒在白色被单上。老李赶紧拿纸巾擦掉,叹了口气:"我刚才去你家看了,门锁换了,她的东西都拿走了。"

王建国闭上眼睛。他不想听这些,但老李的话还是像针一样扎进心里。五十四天的婚姻,像场荒唐的梦。梦醒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那个曾温柔唤他"王大哥"的女人,连面都不肯露。

"儿子知道了吗?"王建国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还没说。"老李犹豫道,"怕他担心...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王建国摇头,"他工作忙,别打扰他。"

话音刚落,病房门被猛地推开。王建国转头,看见儿子王磊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散,额头上全是汗。

"爸!"王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你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老李叔给我发微信..."

王建国惊讶地看向老李,后者心虚地别过脸:"我看你情况不好,就...就自作主张了。"

王磊已经按响了呼叫铃,一边询问父亲的感觉,一边翻看病床前的病历卡。三十岁的他继承了父亲高大的骨架和母亲清秀的眉眼,此刻眉头紧锁的样子,活脱脱是年轻时的王建国。

"冠心病急性发作,轻微脑梗..."王磊念着诊断结果,脸色越来越难看,"爸,到底发生什么了?"

王建国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儿子,自己被新婚妻子气得住院,而那个女人已经卷铺盖走人了?这不正好印证了儿子当初的反对是对的?

老李识相地站起来:"你们父子聊,我去打点开水。"

待老李离开,王磊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握住父亲的手:"是不是那个女人...刘美娟?她对你做了什么?"

王建国的手在儿子掌心里微微发抖。多少年了,自从王磊上大学,他们父子就没这样亲近过。淑芬去世后,儿子几次提出接他去上海同住,他都拒绝了,怕打扰小两口的生活,也怕失去自己的独立空间。

"她...要钱。"王建国终于艰难地开口,"要我工资全交给她,给她女儿交学费、买保险、买车...还要在房产证上加名字。"

王磊的拳头猛地砸在床沿上:"我就知道!这种女人根本就是冲着钱来的!"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爸,你别担心,这事交给我处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病。"

"她已经走了。"王建国苦笑,"连离婚协议都签好了放在家里。"

"这么痛快?"王磊狐疑地皱眉,"不对劲,我得找律师看看。"

接下来的三天,王磊请了假在医院陪护。他给父亲擦身、喂饭、读报纸,晚上就睡在病房的折叠椅上。王建国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心里既温暖又愧疚。淑芬走后的这五年,他总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却忽略了儿子一直在试图靠近他。

第四天早晨,医生宣布王建国可以出院了,但需要定期复查和长期服药。王磊忙着办理出院手续时,老李来了,手里拿着一沓文件。

"老王,我去你家拿换洗衣物,发现了这个。"老李递过一个信封,"她留下的不只是离婚协议。"

王建国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一份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有几张手写的账单——刘美娟列出了这五十四天婚姻中的各项"开支":买菜钱、水电费、她给王建国做饭的"劳务费",甚至包括新婚那晚的"特殊服务费",总计两万三千元。

"这...这..."王建国气得手直抖,血压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王磊冲进病房,见状立刻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医护人员迅速赶来,给王建国注射了镇静剂。在药物作用下,他渐渐平静下来,但眼角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

"爸,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王磊红着眼睛说,"我已经联系了律师,她一分钱也别想从你这拿走。"

出院那天,王磊开车送父亲回家。推开熟悉的门,王建国愣住了——屋里焕然一新,地板擦得发亮,窗户玻璃一尘不染,连厨房里堆积多年的油渍都不见了。

"我请了专业保洁做了深度清洁。"王磊解释道,"把她的痕迹全抹掉了。"

王建国慢慢走进卧室,床单被套都换成了淑芬生前最喜欢的淡蓝色。床头柜上,他和淑芬的结婚照被重新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爸,跟我去上海住段时间吧。"王磊站在门口说,"小彤一直说想爷爷了。"

小彤是王磊四岁的儿子,王建国的心头肉。他几乎要点头答应了,但看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还是摇了摇头:"我再想想...现在走,好像逃跑似的。"

王磊没有强求,只是请了长假在家陪父亲。他每天变着花样做饭,虽然手艺远不如淑芬,但那份心意让王建国感动。父子俩一起看电视、下棋,有时就静静地坐着,各自看书。这种平淡的陪伴,渐渐抚平了王建国心中的创伤。

一周后,王磊必须回上海工作了。临走前,他给父亲请了个钟点工,每天来做两顿饭和简单打扫。

"爸,有事立刻打电话,我随时可以回来。"王磊在门口紧紧拥抱了父亲,这是成年后少有的亲昵举动。

王建国拍拍儿子的背:"放心去吧,我没事了。"

王磊走后,房子又恢复了寂静。但这次,王建国不再觉得孤独。他开始整理淑芬的遗物——那些他五年都没勇气触碰的衣物、首饰和日记。在淑芬的一本旧相册里,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字条:"给建国:今天你又加班,我给你包了韭菜饺子在冰箱里。记得热了再吃,别嫌麻烦。爱你的淑芬。"

字条上的日期是淑芬去世前三个月。王建国捧着这张纸,哭得像个孩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追寻的所谓"新生活",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在淑芬留下的点点滴滴里,在儿子无声的关心中,在老朋友不离不弃的陪伴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建国的身体逐渐恢复。他开始每天早晨去小区花园散步,下午则到社区老年活动中心下棋或看书。起初,他总感觉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他那段荒唐的短暂婚姻。但渐渐地,他发现大多数人其实都很友善,只是他自己太敏感罢了。

六月初的一个下午,王建国在活动中心的阅览室遇到了一位新面孔。那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士,穿着素雅的浅灰色旗袍,正在书法桌前临摹《兰亭序》。

"笔锋应该再圆润一些。"王建国不自觉地驻足指点,"王羲之的字看似随意,实则每一笔都有讲究。"

女士惊讶地抬头,露出一张端庄的脸庞:"您懂书法?"

"略懂皮毛。"王建国有些不好意思,"退休前在单位负责宣传工作,接触过一些。"

"我是张淑芬,刚搬来这个社区。"女士放下毛笔,伸出手,"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

王建国一怔——"淑芬",和亡妻同名。他迟疑地握了握对方的手:"王建国,水利局退休的。"

"王局长好。"张淑芬微笑道,"久仰大名。"

"别这么叫,早不是局长了。"王建国摆摆手,却在心里暗暗惊讶,这位张老师笑起来的样子,竟有几分神似他的淑芬。

那天下午,他们聊了很多——从书法到古典文学,从教育现状到城市变迁。张淑芬言谈得体,见解独到,既不刻意迎合,也不故作清高。谈话中王建国得知,她丈夫十年前病逝,独生女在国外定居,去年才回国选择在这个养老条件不错的社区买房定居。

"老了就想离故土近些。"张淑芬说,"虽然女儿不在身边,但这里的老伙伴们都很热情。"

临走时,张淑芬邀请王建国参加下周社区组织的古典诗词欣赏会,她负责主讲。王建国欣然答应,心里竟有些期待。

回家路上,王建国脚步轻快了许多。经过小区门口时,保安叫住他:"王局长,有您的快递。"

那是一个精致的礼盒,寄件人一栏写着"张淑芬"。王建国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本《王羲之书法全集》,扉页上题着娟秀的小字:"听闻王局长雅好书道,特赠此书,盼共切磋。淑芬敬上。"

王建国捧着书,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他忽然明白,生活从不会真正抛弃任何人,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会有微光照亮前路。

晚上,他给儿子发了条微信:"我认识了一位张老师,人很好,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王磊很快回复:"好啊爸!只要对你好的人,我都欢迎。"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王建国放下手机,望向窗外。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仿佛淑芬在天上温柔地注视着他。这一次,他不会再急于投入一段感情,也不会再被表面的温柔迷惑。但如果缘分真的来临,他想,自己应该勇敢地接受,而不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毕竟,人生最可悲的不是犯错,而是因为害怕再次犯错,而错过了重新开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