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集:账房里的新算盘珠
苏明远走进账房时,正撞见伙计阿福踮着脚,往老算盘上安新珠子。那算盘是苏家银号的老物件,黑檀木的框子被几代人摩挲得发亮,算珠是温润的牛角材质,唯独右上角“天梁”下的一颗珠子,如今只剩个空荡荡的木槽。
“东家,您看。”阿福见他进来,手里还捏着那颗新珠子,是他今早去木匠铺挑的牛角料,颜色却比旧珠浅了一截,像白瓷碗里落了颗碎玉,透着股生分的亮,“昨儿您算账时珠子掉地上,摔裂了道缝,我想着先换颗新的,不耽误用。”
苏明远没说话,走过去拿起那把老算盘。框子上还留着爷爷苏敬之的指痕,当年爷爷教他算账,总让他把手指贴在算盘的“档位线”上,说“这线是规矩,珠子得顺着线走,账才能算得清”。他指尖摩挲过木槽边缘,碎珠还放在旁边的砚台里,裂纹像道细小的闪电,将圆润的珠子劈成了两半。
“拿把细砂纸来,再取点鱼鳔胶。”苏明远把新珠子放在桌角,弯腰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些细碎的木屑——都是往年修补算盘时攒下的,大多是从旧珠上磨下来的,黑褐色的粉末里还混着点松烟墨的痕迹,那是爷爷当年算完账,总爱用算盘珠子蹭蹭砚台,日子久了,连木屑都带着墨香。
阿福愣了愣,还是转身去取东西。他来苏家银号三年,总听老伙计说东家念旧,却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一颗算盘珠而已,换颗新的不过半文钱,何苦费这劲?
苏明远把碎珠放在掌心,迎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看。珠子上有圈淡淡的包浆,是几十年里无数次被手指拨动、碰撞留下的印记,靠近档杆的地方还磨出了个细微的凹痕,那是爷爷当年算“秋收账”时,总爱把这颗珠子往档杆上靠,说“这颗是‘镇账珠’,靠着档杆,心里才稳”。他用细砂纸轻轻打磨碎珠的断面,木屑簌簌落在纸上,像撒了把细芝麻。
“东家,您这是……”阿福端着砂纸和胶水回来,见他把木屑倒进小碗,又兑了点温水,慢慢搅成糊状,忍不住问,“这碎珠都裂成这样了,补好也未必能用吧?”
“能用。”苏明远的声音很轻,指尖沾了点糊状的木屑,小心翼翼地填进碎珠的裂纹里,“爷爷当年教我补算盘,说珠子就像人,磕着碰着难免,只要心没散,补补还能凑成一串。”
他想起七岁那年,也是在这张账房桌前,他趁爷爷不注意,踮着脚够算盘,没成想把“地梁”上的一颗珠子碰掉,滚到了柜子底下。他吓得不敢作声,爷爷却没骂他,只是蹲下来,和他一起趴在地上找,手指被柜子角磕出了红印也没在意。找到珠子时,爷爷用帕子擦了擦,说“明远你看,这珠子要是丢了,算盘就不完整了,就像咱们家,少了谁都不行”。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爷爷的手很暖,握着他的手教他拨算盘,珠子碰撞的“噼啪”声里,还混着爷爷哼的小调。后来他才知道,爷爷说的“家里人”,不只是苏家的血脉,还有这把算盘,还有银号里的老伙计,甚至是那些攥着苏家银票、把家底托付过来的主顾。
苏明远把补好的珠子放在通风处晾着,又拿起那把老算盘,轻轻拨动剩下的珠子。“噼啪”声依旧清脆,只是少了那颗“镇账珠”,总觉得空落落的。阿福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上个月,老主顾张掌柜来取存款,说家里儿子要去外地学徒,想多带点现银。当时账房用新到的西洋计算器算利息,算得又快又准,张掌柜却盯着苏明远手里的老算盘,说“还是苏老掌柜当年用的这把算盘实在,珠子一响,就知道这钱放得踏实”。
“阿福,你知道这算盘有多少年了吗?”苏明远忽然开口,手指划过算盘上的“定盘星”,那是用红漆点的小点点,几十年过去,颜色淡了些,却依旧醒目,“从太爷爷开银号那年算起,快六十年了。当年太爷爷用它算第一笔账,是给城南的粮铺兑银子,后来粮铺遭了水灾,太爷爷没催着要账,还借了笔钱让他们重建,粮铺掌柜说,这辈子都认苏家的银票。”
阿福摇摇头,他只知道这算盘是老物件,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故事。
“这颗‘镇账珠’,当年爷爷用它算过赈灾的账。”苏明远指着空荡荡的木槽,眼神里多了些柔和,“光绪二十六年,城里闹饥荒,官府让商户捐粮,爷爷坐在这账房里,拨着这颗珠子,算各家捐的粮数,算要分给多少户人家。那时候珠子掉过一次,爷爷连夜找木匠补,说‘这珠子不能少,少了一颗,就像少算了一户人家的口粮’。”
说话间,补好的珠子已经晾干了。苏明远拿起来看了看,裂纹被木屑和胶水填得严严实实,虽然颜色还是有点不均,但远看过去,和原来的珠子没什么两样。他小心地把珠子安回木槽里,轻轻拨动——“噼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混着淡淡的木香味,飘在账房里,像是老伙计久违的应答。
“您这么一补,倒看不出来是坏过的了。”阿福凑过来看,忍不住赞叹。
“是看不出来了,但我知道它补过。”苏明远笑了笑,把算盘放在桌案中央,又拿起账本,“就像家里人,谁没犯过错,谁没受过伤?只要心里还记着彼此,还想着要凑在一起,就还是完整的一家人。”
那天下午,账房里的“噼啪”声没停过。苏明远用补好的老算盘,算完了这个月的收支账,又核了老主顾的存款利息。阿福在旁边帮忙记账,看着东家手指灵活地拨动珠子,那颗补过的“镇账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和其他珠子紧紧挨在一起,再也看不出曾经的裂痕。
傍晚时分,苏明远的儿子苏晓阳放学来银号,蹦蹦跳跳地跑进账房,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老算盘。“爹,这颗珠子怎么有点不一样呀?”他凑过去,指着那颗补过的珠子问。
苏明远把儿子抱到膝上,拿起算盘,轻轻拨动那颗珠子:“这颗珠子坏过,爹把它补好了。你爷爷当年说,算盘得是一串珠子,缺了就不是原来的它了,就像家里人,少一个都不行。”
苏晓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伸过去,学着父亲的样子拨动珠子。“噼啪、噼啪”的响声里,夕阳透过窗棂,把祖孙三代的影子映在账本上,和那把老算盘一起,成了银号里最温暖的风景。
后来阿福也学会了补算盘。有次老算盘的框子被虫蛀了个小洞,他照着苏明远的法子,用旧木料的木屑混着胶水补上,还在旁边刻了个小小的“苏”字。苏明远看到了,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福知道,东家是把他当成了“家里人”。
再后来,银号里添了不少新物件,西洋计算器、印刷账本、带刻度的钢尺,可那把老算盘依旧摆在账房的正中央。每天早上,苏明远都会先拨动几下珠子,听着那熟悉的“噼啪”声,才开始一天的工作。他总说,这声音里有爷爷的叮嘱,有太爷爷的规矩,还有苏家几代人的念想——不管时代怎么变,这串珠子不能散,这颗心不能冷,就像家里人,永远要凑在一起,才算完整。
有一年除夕,苏家全家人围在账房里守岁。苏明远拿出老算盘,让苏晓阳学着算“年账”。晓阳的小手还握不稳算盘,珠子拨得磕磕绊绊,却格外认真。苏明远坐在旁边,看着儿子的侧脸,又看了看桌上的老算盘,忽然想起爷爷当年说的话——原来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老物件锁在柜子里,而是把它的故事、它的温度,一代代传下去,就像这颗补过的算盘珠,虽然历经磕碰,却依旧能和其他珠子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照亮往后的日子。
窗外的鞭炮声响起时,晓阳终于算完了账,虽然有几处错漏,却笑得格外开心。苏明远拿起算盘,轻轻拨动那颗补过的“镇账珠”,“噼啪”一声,像是在回应远方的祖辈,也像是在告诉身边的家人——只要这串珠子还在,只要这颗心还在,苏家就永远是完整的一家人,永远有底气,迎着新的日子,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