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集:当铺里的新账簿

当铺里的新账簿

第一章老朝奉的心事:光绪二十六年的入秋,一场冷雨把京城西四牌楼浇得透湿。“聚源当”的黑漆木门吱呀推开时,老朝奉陈九功的烟袋锅子正搁在柜台角上,烟丝潮得冒不出火星。

“陈爷,您瞅瞅这个。”穿短打的小伙计福子捧着个蓝布包袱进来,裤脚还滴着水。包袱里裹着本账簿,封皮是少见的暗红色绒面,边角用铜片包着,摸上去竟比寻常账本沉了三成。

陈九功眯起眼。他在聚源当守了二十三年柜台,经手的账本从线装纸册到洋式硬皮本,少说也有百十来本,却从没见过这般讲究的。指尖划过绒面,竟能触到里面细密的纹路,像是用极细的针脚绣了什么图案。

“哪来的?”他把烟袋锅子往桌案上磕了磕,声音压得低。聚源当的规矩,收当只认金银珠宝、字画古籍,账本这类东西,除非是前朝翰林的手札,否则连柜台都上不来。

“就刚才,门口避雨的老客塞的。”福子搓着手,脸上带着几分慌,“说是欠了掌柜三个月利钱,拿这个抵。我瞅着这账本不一般,没敢拒。”

陈九功翻开第一页,瞳孔猛地缩了缩。纸上没写“光绪二十六年”,也没记“某年月日收当某物”,反倒画着幅极小的画——几笔勾勒出的当铺柜台,柜台后站着个穿长袍的人,脸被一片云雾遮着,手里却托着个和眼前一模一样的账本。

更怪的是纸页。寻常账本用的是竹纸,吸墨快却容易脆,可这纸摸上去又软又韧,用指甲划了下,竟没留下痕迹。他蘸了点茶水往上滴,水珠在纸上滚了两滚,竟顺着纹路滑到了页脚,没渗进去半点。

“把掌柜请来。”陈九功合上书,指节泛白。他隐约觉得,这账本不是抵账的,是个烫手的麻烦。

第二章账本里的秘密

聚源当的掌柜姓周,是个留过洋的主儿,平日里总爱揣个怀表,说话带两句洋文。可当他看见那本红绒账簿时,手里的怀表“啪嗒”掉在桌上,链儿断了都没顾上捡。

“这是……‘记灵账’?”周掌柜的声音发颤,手指在铜片边角上反复摩挲,“我在英国博物馆见过类似的,说是明代当铺用来记‘活当’的册子,可早就失传了。”

“活当?”福子凑过来,“不是说活当就是能赎回去的当品吗?”

“寻常活当是,可这‘记灵账’记的不是东西,是人。”周掌柜翻开第二页,这页倒有字,是用小楷写的,“你看,‘万历三十七年,收当人李氏,年二十,以‘忆’为质,当银五十两,赎期三年’。”

陈九功的后背瞬间凉了。“以‘忆’为质?这是什么说法?”他守了半辈子当铺,只听过当田地、当首饰的,从没听过当“忆”的——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当?怎么赎?

周掌柜没说话,接着往后翻。每页都记着类似的内容,有当“情”的,有当“勇”的,还有当“孝”的。最近的一笔,是光绪二十年的,写着“收当人张某,年三十五,以‘信’为质,当银百两,赎期六年”。

“张某……”陈九功突然想起什么,“是不是前儿来赎当的那个张秀才?说当年当的是幅唐寅的画,可账本上没记,我还跟他吵了一架。”

周掌柜赶紧翻到光绪二十年那页,指尖在“张某”两个字上点了点:“你看,是‘信’!可他自己忘了。”

这话像道雷劈在陈九功头上。他想起张秀才来的时候,眼神发空,说自己明明记得当的是传家宝,可家里人都说从没见过那幅画。当时他只当是张秀才穷疯了胡言,现在想来,是张秀才把“信”当了,连自己当的是什么都忘了。

“那这账本……是真的?”福子的声音都带了哭腔,“要是记的都是真的,那咱们聚源当,以前是干这个的?”

周掌柜没答,却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页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有个小格子,像是等着人填字。他刚想伸手摸,格子里突然慢慢浮现出一行字——“光绪二十六年,收当人陈九功,年四十七,以‘念’为质,当银……”

“啪!”陈九功一把合上账本,手止不住地抖。“念”是他心里最软的地方——那是他早逝的女儿的小名。二十年前,女儿出天花走了,他到现在还留着女儿绣的荷包,每晚都要摸一摸才能睡着。

“这账本邪门!”周掌柜也慌了,“赶紧烧了,不能留!”

可当福子拿来火折子,刚要往账本上凑时,红绒封皮突然发烫,烫得福子手一松,火折子掉在地上灭了。账本“啪”地自己翻开,最后一页的字又多了一行:“质物已定,烧之无用。”

第三章找上门的“当客”

接下来的三天,聚源当没敢开门。陈九功把账本锁在最里面的柜子里,可夜里总听见柜子里有翻纸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头记账。

第四天一早,门还没开,就有人拍门。陈九功从门缝里瞅,是个穿素色旗袍的女人,三十来岁,手里拎着个红木盒子,眼神直勾勾的,像是早就知道他们在里面。

“我来赎当。”女人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门板,“光绪二十年,我当的东西,该赎了。”

周掌柜躲在柜台后,扯了扯陈九功的袖子:“别开!她肯定是冲账本来的!”

可陈九功却拉开了门。他认出那女人——是前两年常来当铺的苏太太。苏先生是做茶叶生意的,前年老宅着火,什么都烧没了,苏太太还来当过一支玉簪,是他收的当。

“苏太太,您当的是支玉簪,早赎回去了。”陈九功强装镇定,手却按在柜台下的警钟上。

苏太太却笑了,从红木盒子里拿出个东西——是张当票,不是聚源当的样式,纸是黄的,上面写着“光绪二十年,收当人苏氏,以‘思’为质,当银八十两,赎期六年”。

“我当的不是玉簪,是‘思’。”苏太太的眼神暗了下去,“我丈夫走后,我总想起他,夜里睡不着。后来有人告诉我,来聚源当当掉‘思’,就能不难受了。我当了六年,现在……我想他了,想把‘思’赎回来。”

陈九功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苏太太赎玉簪的时候,眼神空空的,说自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又说不上来。原来,她是把对丈夫的思念当了。

“可……当‘思’的当票,不是我们聚源当的。”周掌柜走出来,手里攥着那本红绒账本,“您看,这账本上记着您的名字,可我们也是刚拿到这账本,之前从没见过。”

苏太太接过账本,翻到记着自己名字的那页,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就是这个。当年给我当票的人,说这账本在哪,我的‘思’就在哪。这六年,我找了好多当铺,终于找到这儿了。”

陈九功看着苏太太的眼泪,心里犯了难。账本上没写赎“思”需要什么——寻常当品赎回来要还本付息,可“思”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怎么赎?

“账本上写着‘以‘忆’换‘思’’。”周掌柜突然指着账本上的小字,“您得拿一样东西换,才能把‘思’赎回去。”

苏太太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个银锁:“这是我儿子满月时戴的,我一直记着他戴银锁时的样子,这算‘忆’吗?”

陈九功刚要说话,账本突然自己翻到苏太太那页,“以‘忆’换‘思’”后面,慢慢多了个“可”字。紧接着,苏太太手里的银锁“啪”地碎了,化成一缕白烟,钻进了账本里。

苏太太愣了愣,突然捂住嘴哭了出来:“我想起来了……我丈夫走的那天,给我煮了碗莲子羹,说等他回来,就带我们去杭州看西湖……”

她的眼泪落在账本上,那页记着“苏氏”的字,慢慢淡了下去,最后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空白的纸。

第四章陈九功的选择

苏太太走后,陈九功和周掌柜坐在柜台后,半天没说话。账本就放在桌上,最后一页那行关于陈九功的字,还在那儿——“光绪二十六年,收当人陈九功,年四十七,以‘念’为质,当银……”

“‘念’是你女儿的名字,对不对?”周掌柜先开了口,“我听福子说,你总揣着个荷包,是你女儿绣的。”

陈九功摸了摸怀里的荷包,那是女儿五岁时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绣了个小小的“念”字。二十年来,他从没离过身。

“要是把‘念’当了,我是不是就不记得她了?”陈九功的声音发哑。他不敢想——要是连女儿的样子、女儿的声音都忘了,他这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可就在这时,账本突然翻到了中间一页,上面记着个名字——“光绪十年,收当人王氏,年三十八,以‘痛’为质,当银三十两,赎期十五年”。陈九功认得这个王氏,是街尾卖豆腐的王大娘。十年前,王大娘的儿子被抓去当兵,再也没回来,王大娘哭瞎了一只眼,后来突然就不哭了,见谁都笑,大家都说她是疯了。

“原来她是把‘痛’当了。”周掌柜叹了口气,“可她现在虽然不哭了,却连儿子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上次我买豆腐,问她儿子叫啥,她愣了半天,说忘了。”

陈九功的心揪了起来。他想起自己每次想起女儿,心里又痛又暖——痛的是女儿走得早,暖的是女儿还在他心里。要是把“念”当了,他是不会痛了,可那份暖,也没了。

“我不赎,也不当。”陈九功突然把账本合上,“这账本记的不是当品,是人心。人心这东西,不能当,也不能赎。”

他刚说完,账本突然发烫,烫得他赶紧撒手。账本“啪”地掉在桌上,自己翻到最后一页,那行关于陈九功的字,慢慢淡了下去,最后也消失了。紧接着,整个账本开始发光,红绒封皮上的纹路慢慢清晰,竟组成了四个大字——“聚源当记”。

“这是……”周掌柜凑过去看,“像是聚源当的老招牌!我爹说过,聚源当刚开的时候,招牌上的字是用金线绣的,后来失火,招牌烧了,字也没了。”

陈九功也凑过去,只见账本上的“聚源当记”慢慢凸起来,变成了立体的字,然后“嗖”地一下,飞了出去,贴在了聚源当的门楣上。原本光秃秃的门楣,突然多了块金色的招牌,“聚源当记”四个大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账本里的纸页开始一页页往下掉,掉在地上就化成了灰。最后,只剩下那本红绒封皮,慢慢收缩,变成了个小小的荷包,落在陈九功手里——荷包上绣着个小小的“念”字,和他怀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五章新账簿

那天之后,聚源当又开门了。门楣上的金色招牌引来了不少客人,大家都说聚源当沾了仙气,来当东西的人也多了。

陈九功把那个红绒荷包和女儿绣的荷包放在一起,每天还是会摸一摸。他没忘女儿,反而记得更清楚了——女儿第一次叫“爹”的声音,第一次学绣荷包的样子,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周掌柜让人做了本新账簿,还是线装的纸册,封皮是普通的蓝布,没有铜片,也没有绒面。陈九功在第一页写下“光绪二十六年,聚源当新记”,然后一笔一划地记着每天的当品——张三当的棉袍,李四当的铜壶,王五当的旧书。

“陈爷,您说那本老账本,到底是啥来头啊?”有天晚上,福子收拾柜台的时候,忍不住问。

陈九功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笑了:“是人心。以前的人,总想着把难受的、舍不得的当掉,图个轻松。可忘了,那些难受的、舍不得的,才是最该记着的。”

福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口有人喊:“陈爷,来当个东西!”

陈九功抬头,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小伙子,手里捧着个布包,眼里带着光。他知道,又有新的故事,要记在这本新账簿里了。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照在门楣上的“聚源当记”上,也照在柜台后的新账簿上。纸页被风吹得轻轻晃,像是在说——往后的日子,要好好记着,记着那些该记的,珍惜那些该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