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 跪天跪地跪父母

  民国十五年(1926年)2月12日,除夕下午。

  一行人回到了响马哨。

  西门城楼上的士兵远远就看到了他们,全都跑下来迎接,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改口叫司令。

  众人刚进城门楼,就见赵木骑着马沿街飞驰过来。

  “慢点儿!”唐枭开心地喊了起来。

  “吁——!”

  赵木飞身下马:“街上都没人了,没事儿!夫人说你肯定拎着韩学民的脑袋回六道沟了,是吗?”

  唐枭嘿嘿笑了,这娘儿们,还真是个女诸葛!

  往家走,赵木牵着马,点着脚说:“你可回来了,这段时间,你家门槛都快被踩破了……”

  原来,滨江道和依兰道这些军政要员,干等等不到唐司令,眼瞅着就要过新年了,于是纷纷带着礼物来了响马哨。

  唐枭讥笑:“十字街心,钢钩锈尽钩不住半分暖;九霄云外,纸鸢断线自有八面风!”

  赵木听了个一知半解,一旁的副官处处长罗涛却在咋舌。

  他知道唐司令有文化,所以一开始也没瞧不起过他,可再有文化也不过是山中猎户出身,先做了帮会头子,又做了土匪,还能高到哪儿去?

  唐司令这句讥讽,明显是化用了《增广贤文》里的这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一句话,道尽世态炎凉。

  唐司令化用后,意境更加深远,也更有韵味了。

  他正琢磨着,就听唐枭问他:“老罗,你怎么看?”

  “司令说得好,老罗斗胆,接上司令这句……”罗涛犹豫了一下,这才张嘴道,“荒寺残钟,空山余响撞不醒三更月;古刹新笋,破土尖角顶得开百丈冰……”

  唐枭哈哈大笑,不禁高看了这位副官处处长一眼。

  好一句‘荒寺残钟’!

  这又让他想起了做土匪时,东兴屯大悲寺老和尚的那句话:欲作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

  牛马已过,唐爷我哪怕还不是龙象,却也挣出个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唐府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不等走上台阶,大门开了。

  丁大虎第一个冲了出来,抱着唐枭眼泪就下了:“呜呜呜——哥呀,咋这么久才回来?听说屁股都被抽烂了?快快快,快让我看看……”

  说着,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两眼,晃着大脑袋说:“没啥变化呀,栩栩如生!”

  “你他妈的……”唐枭抬脚就踹,这货躲得倒是快。

  丁大虎愣眉愣眼:“嘎哈呀?又急眼!”

  乔大抹子也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朱自强、秦川、贾宝鱼、祥叔、王福生和吴铁牛等人。

  唐枭懒得再搭理这虎逼。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学了这么句词儿,不管不顾用到自己身上了。

  “奶奶个腿儿,这帮狼,都蹭饭来了?”唐枭笑骂起来。

  大伙嘻嘻哈哈,都叫起了司令。

  正所谓水涨船高,师长又升了,以后连滨江道都是这帮老兄弟们的了,还有哈尔滨的花花世界,这些天睡觉都能笑醒。

  大伙拥着唐司令往院子里进,来到二进院子,唐枭就愣了。

  过道两侧堆满了东西,大箱子、小箱子、大袋子、小袋子,他竟然还看到了两头冻得僵硬的四不像。

  “什么情况?”唐枭问。

  贾宝鱼笑道:“拍马屁的呗!前后院库房都堆满了,没办法,只能放这儿了……”

  “老陈呢?”问完,唐枭一拍脑袋,糊涂了不是?那家伙火急火燎带丁大虎他妈回来,目的就是早点儿回广州。

  还有刘二少爷,肯定也回家过年了。

  再一看,许大炮也不在,肯定又回依兰找卖豆腐的白寡妇了。

  乔大抹子解释说,今年小刀没回来。

  唐枭明白,他这是为了避嫌。

  小国柱跑了出来,戴着虎头帽,远远就喊:“爹——!爹——!”

  唐枭哈哈大笑,弯腰就把儿子抄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儿子,想爹了吧?”

  “想!”

  唐府的年夜饭很热闹,摆了三大桌。

  吃饭前,唐枭带着兄弟们,扛着好多黄纸,去给逝去的那些朋友送些钱。

  黄纸裱上,唐枭亲手写满了名字:高元良、隋广志、孙亮、魏大河、郑素娥、梁麦穗、邓宇……光头老六、二狗、三蛋、氓子、老尿、老小儿……

  半夜。

  零下三十度的寒风裹着碎雪,在响马哨西城墙上打着旋儿。

  爆竹声中,唐枭挽着鹤顶红,踩着积雪拾级而上。

  身后警卫排的兵们抬着几屉刚出锅的饺子,蒸腾的热气从边缘缝隙钻出来,在刺骨的风里转眼就散了。

  行至半途,有歌声隐隐约约。

  鹤顶红一把拉住了唐枭。

  所有人都停下了。

  那嗓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着浓浓的鼻音,像把刀子似的,生生劈开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你给谁纳的一双牛鼻鼻鞋儿……”

  歌声在关外的风雪里打着颤,‘牛鼻鼻鞋’唱音是‘牛(bia)鞋(hai)’,土得掉渣,又扎得人心疼。

  “你的那个心思我猜不出来,麻柴棍棍儿顶门叫风刮开,你有那个心思把鞋(hai)拿来。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我找不着个妹子我不想走。远远的看见你不敢吼,我扬了一把黄土让风刮走……”

  这种腔调,所有人都没听过。

  歌声像道豁了口的镰刀,在众人心头上拉锯。

  高亢处能撕开云层,低回时又钻进地缝,调子里掺着苍凉,混着苦楚,还带着几分光棍汉想婆姨的酸涩、伤感、压抑、释放……

  多种感受杂揉其中,让人的鼻子一阵阵发酸。

  唐枭见老婆流了泪,帮她抹了两下,说:“这孩子,肯定想老婆了!”

  “他是想家了……”鹤顶红的声音碎在了寒风里。

  饺子台上城墙,值夜的士兵纷纷过来喊过年好,唐枭问:“刚才谁在唱歌?”

  一个裹着破棉袄的小兵瑟缩着站出来,瘦得跟麻杆似的,军棉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他怯生生道:“是、是我……”

  “叫什么?多大了?”

  “杨、杨二蛋,十七。”

  “别怕,”唐枭笑了起来:“唱的非常好听,家是哪儿的?”

  “绥德直隶州,清、清涧县。”

  绥德?

  应该是陕西呀!

  唐枭惊讶:“这么远?咋跑关外来了?”

  杨二蛋皴裂的手攥着衣角:“饿……”

  就这一个字,像从冻土里刨出来的,“俺娘煮了鞋帮子,后来连鞋帮子都没得煮......饿的受不了了,全家人都跑出来了,一路走啊走,走了两年多,就来这边了……”

  鹤顶红见他脸蛋通红,耳朵已经生了冻疮,抬手摘下了脖子上的银狐领围脖,就往他脖子上戴。

  杨二蛋吓得直往后躲,结结巴巴道:“不、不,夫人,不行……”

  “怎么不行?戴上!”鹤顶红问。

  “脏,我脏……”

  鹤顶红一把扯过他,强行围在了他脖子上,红着眼睛说:“小兄弟,你不脏,你们比谁都干净!”

  雪花落在热饺子上,士兵们低头猛吃。

  不知是谁先呛出了声,城墙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抽噎。

  “杨二蛋!”

  “到!”

  “来给我做勤务兵吧!”唐枭说。

  杨二蛋手里的饺子掉在了地上,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鹤顶红扯起了他,柔声说:“咱这膝盖呀,跪天跪地跪父母,除了他们,谁都不许跪,知道了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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