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9章 解字坪·明
风从印字林的边缘漫过来时,木质的温厚渐渐淡了,漫进些清凌凌的凉——是石屑混着墨汁的味,像砚台刚被清水润过,在空气里凝出细瘦的笔锋。吴仙踩着最后一片枯叶走出林子,脚下突然硌得发实,低头看时,枯黄的叶底竟是层浅灰的石面,石缝里嵌着些细碎的墨渣,被风一吹,扬起淡淡的青黑。
解字坪比印字林开阔得多,像被谁用巨斧削平了半座山,遍地都是半埋在土里的石碑、石碣,有的 upright如笋,有的侧卧似舟,石面无一例外都刻着字。这些字与印字林的木字截然不同,木字带着木纹的蜿蜒,石字却透着刀凿的刚硬,笔画边缘的石屑簌簌往下掉,像笔尖抖落的余墨。最粗的那块卧碑足有三人高,碑顶生着丛野菊,花瓣上沾着墨色的粉,风过时,花瓣落在碑面的“明”字上,竟顺着笔画的凹槽滚成条墨色的细流。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往空中窜,草叶卷着片石屑晃了晃,映出层清灰的光:无数竹简在石坪边缘堆着,简上的字被风雨浸得发暗,却仍能看清是从木字上抄来的——“生”字的撇画带着木茬的弯,“长”字的竖画留着虫蛀的缺。老夫子正蹲在简旁,左手按着块刚磨好的石片,右手握着支石笔,笔锋蘸着山涧的活水,在石上写字时,石屑混着水往下淌,像字在流泪。
“他原是山下书院的先生。”墨渊的镇山链在腕间轻鸣,链环撞在块矮碣上,发出玉石相击的脆响,“见老木匠刻的木字会随树长,就常来抄字,说‘字会生,就得有人解,不然长疯了,就认不得本来的模样’。”他俯身抚过卧碑上的“解”字,指腹触到笔画深处的细痕,“你看这石缝里的墨,是松烟调的山胶,三百年了还带着润,他说‘石性硬,得用软墨养,不然字会被硌疼’。”
吴仙的念归幡轻轻晃了晃,幡面上解字坪的星纹亮得更清,像浸在水里的墨锭。他走近那堆竹简,见最上面的简上抄着印字林的“家”字,旁边用小字注着:“家者,屋下有豕,木刻之豕带橡果香,故添‘果’旁,记老木匠护孩童事。”简尾还刻着个小小的木楔印,正是吴仙在林里捡到的那枚“长”字木楔的模样。
“他解字总带着木的影子。”吴仙指尖划过简上的注脚,简面的木纹与木字的刻痕竟隐隐相合,“印字林的‘友’字被紫藤缠着,他就注‘友如藤蔓,绕而不缚,方得久长’;‘暖’字的木牌被棉袄裹过,他就解‘暖非独火,心之温,可抵霜雪’。”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缠上块斜插在土里的方碑,碑上刻着个被划了无数道线的“道”字,笔画间填着些青绿的苔,像字长出了毛。草叶映出的光影里,老夫子正对着木字发愁:印字林的“道”字刻在棵扭着长的老柏上,字随树势弯得不成形,他就围着树转了三天,最后在石上刻下:“道无定形,如木之曲直,顺其性者,虽弯亦是直。”刻完突然笑起来,笑出的泪滴在石字上,晕开片墨花。
镇山链突然腾空而起,链尖往石坪中心指去。那里立着块无字巨碑,碑身光滑如镜,却能照出周围所有石字的影子——木字的暖黄、石字的清灰、苔痕的青绿,都在碑上融成团流动的光。链尖触到碑面时,光团里突然浮出些模糊的字迹,是老夫子的批注:“字有骨,在木为柔骨,在石为刚骨,解者,识其骨而忘其形也。”
“他晚年目力不济,就用手摸字。”墨渊望着那巨碑,声音里带着些沉,“木字的纹、石字的痕,摸得多了,指尖竟能辨出字的肥瘦。有次摸‘生’字,摸到老木匠补的漆,就说‘这字带着人的温,解时得把心也焐热了’。”
吴仙的念归幡突然无风自动,幡面的星纹化作支石笔,笔尖蘸着光,在巨碑上轻轻一点。刹那间,所有石碑上的字都活了过来:“生”字的木影从石缝里钻出来,缠着“解”字的石痕往上长;“友”字的藤蔓顺着石坪漫开,把散落的竹简串成串;最老的那块卧碑上,“明”字的笔画突然淌出墨来,墨里浮着老夫子的影子——他正坐在篝火旁,就着光抄最后一片木字,抄到“明”字时,突然剧烈地咳嗽,咳得手帕上染了血,却仍蘸着血把“明”字的最后一笔补全,说“字要明,心先得亮,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把光传下去”。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往巨碑的底座钻,根须带出些碎裂的石片,片上沾着些暗红的粉末,与印字林“生”字的漆色一般无二。“草说这碑下埋着东西。”她扒开碑底的碎石,露出个陶瓮,瓮口塞着片柏叶,叶上还留着齿痕,像是被人咬过。
吴仙掀开柏叶,瓮里装着半瓮墨锭,每锭墨上都刻着个“解”字,墨香里混着淡淡的药味。“是他用自己的药渣调的墨。”墨渊的镇山链绕着陶瓮转了圈,链光映出墨锭里的纹路,“我师父说,他晚年咳得厉害,就把熬药的渣晒干,掺进松烟里制墨,说‘药能养身,也能养字,字明了,病就不算什么’。”
念归幡上的星纹突然大亮,清灰的光漫过整个解字坪,那些石字被光扫过,竟透出层温润的玉色。吴仙望着巨碑上流动的光影,忽然明白老夫子说的“明”是什么——不是字被读懂的那一刻,而是解的过程里,人与字的骨血相认。木字带着老木匠的汗,石字裹着老夫子的泪,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字真正的魂。
“往深处去,是悟字崖。”墨渊望着石坪尽头的山壁,那里的岩石透着层淡淡的紫,像被墨染过,“我师父说,老夫子临终前把最后一批解字的石片搬到了崖上,说‘解是桥,悟是岸,字得过了桥,才算真正到了家’。”
阿芷的两生草顺着山壁往上攀,草叶扫过的岩石上,渐渐显露出些模糊的刻痕,像是无数个“悟”字在石里藏着。风从崖顶吹下来,卷着石坪的墨香往高处去,像是老夫子的石笔,在为他们引路。
吴仙握紧念归幡,幡面上悟字崖的星纹正隐隐发亮,那光芒带着种通透的紫,像雨后初晴的天色。他知道,那里的字定是带着老夫子最后的通透,每一道笔画都藏着破雾见日的明,等有人攀上崖时,就一字字地醒过来,把光洒进心里去。
解字坪的风还在石字间绕,那些没解完的注脚随着风往崖上飘,石缝里的墨汁顺着地势往低处流,在地上画出条蜿蜒的线,像支无形的笔,正写着未完的篇章。巨碑上的光影还在动,映得所有字都微微发亮,像是在催:“明些,再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