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8章 书声·破尘
往北走了三日,风里渐渐漫开墨味。不是印字林的松烟墨香,是带着点潮的、混着旧纸霉气的淡墨味——吴仙捏着念归幡停脚时,幡尖正对着一片矮丘,丘上立着间塌了半面墙的土屋,屋梁上悬着块朽木匾,匾上“旧书铺”三个字被雨泡得发胀,“铺”字的“钅”旁掉了半块,只剩个“甫”字歪歪地挂着,像被人遗忘的残章。
土屋前蹲着个老妪,正用破布擦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读”字,笔画里积着黑泥,泥里还嵌着几片碎瓦,把“言”部的横画压得变了形。见吴仙走近,老妪抬了抬眼,眼尾的皱纹里沾着灰:“后生是来寻书的?别费神啦,这铺子的书早让耗子啃了,让雨泡了,就剩这块刻字的石板还在。”
吴仙蹲到石板边,指尖刚触到“读”字的笔画,念归幡就“嗡”地颤了颤。幡面映出团模糊的影:是个缩在石板底的字灵,细声细气地“哼”着,像怕惊扰了谁,又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嗓子,连完整的声儿都发不出。他摸出阿芷给的草叶,轻轻往石板缝里塞——草叶沾着续字崖的绿气,刚挨上泥,泥就簌簌往下掉,露出“读”字笔画里的细缝,缝里竟渗着点极淡的白霜。
“前几年不是这样的。”老妪叹了口气,把破布往旁边一扔,“那会儿丘下有学堂,娃子们放了学就来铺子里蹭书看,对着石板念‘人之初’,念得‘读’字都发亮。后来学堂迁走了,娃子们去了城里的新学,说新学不用念老书,也不用摸石板——他们带的那小匣子,一按就出声,字在匣子里跑,不用人张嘴读。”
她用手指敲了敲石板上的白霜:“打那起,这‘读’字就不爱出声了。先是笔画发暗,后来就结了这霜,我用布擦,用温水浇,都弄不掉——老纸匠路过时说,这是字灵‘渴’了书声,气脉凝了霜,再不管,就要跟着石板一起裂啦。”
吴仙往土屋里望,墙角堆着堆烂纸,纸页黏在一块儿,隐约能看见残字:“之”“乎”“者”“也”,都蔫头耷脑的,字边发灰,像被霜冻着了。他从袖袋里摸出构树籽,往烂纸堆旁撒了几颗——籽儿落在湿泥上,竟“啵”地钻进土里,转眼就冒了点嫩根,根须往烂纸里探,像在给残字递气。
“你听。”吴仙忽然低了声。老妪侧耳细听,竟听见石板下传来“窸窣”的响,是那缩着的字灵动了动,细声细气地“啊”了半声,又咽了回去。草叶在石板缝里晃了晃,叶尖的“生”字亮了亮,续字崖的暖气顺着草叶淌进去,石板上的白霜竟化了些,露出“言”部的横画,画里凝着点水光。
“得让它听见书声才行。”吴仙想起藏字窟里老夫子解字时的声响,蹲下身,手指沿着“读”字的笔画轻轻描,嘴里念:“‘读’,从言,从卖,言者,声之出也;卖者,传之远也——人开口读,字才有魂,声传得远,字才扎根。”
他念得慢,声儿不高,却带着聚字台的合气。刚念完“扎根”二字,石板突然轻轻颤了颤,“读”字笔画里的水光漫开,白霜化得更快了,顺着笔画往下淌,滴在构树籽发的嫩根上。根须“抖”了下,往石板边缠得更紧,烂纸堆里的残字也动了动,“之”字的弯钩亮了点,“乎”字的竖钩也透了点光。
老妪忽然抹了把眼角,往土屋角落摸去——那儿藏着本没烂透的旧书,书页缺了角,却还能看清“三字经”三个字。她把书抱过来,凑着石板坐下,用破布擦了擦书页上的霉斑,哑着嗓子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她念得磕磕绊绊,声儿发颤,可刚念到“教之道”,石板“嗡”地响了声!“读”字突然亮透了,笔画里的水光凝成小珠,顺着石板往下滚,滚到构树根上时,根须猛地蹿高半寸,嫩茎上竟冒出片新叶,叶上印着个极小的“读”字影。那缩着的字灵终于舒展开,在幡面里转了个圈,细声细气地跟着念:“贵以专……”
风从土屋破窗钻进来,卷着旧纸的墨味往丘下飘。吴仙抬头望,丘下的田埂上竟站着两个娃子,是老妪的孙孙,刚从城里回来探她,正扒着土坡往里望,眼里映着石板的光。“奶奶,那字在发亮!”小的那个拽着哥哥的手,“它也在念书呢!”
大的那个往土屋走了两步,盯着石板上的“读”字看了看,忽然也跟着念:“昔孟母,择邻处……”他念得脆生生的,声儿比老妪亮,“读”字的光更盛了,连屋梁上的“旧书铺”匾都颤了颤,掉了的“钅”旁竟从墙角滚出来,“当啷”落在匾下,像要自己拼回去。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丘北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亮了几颗,指的方向更偏西——那边的风里没墨味,却裹着点铁屑气,像是有刻着字的铁器在沉眠。他知道,“读”字的书声续上了,老妪和娃子们会守着石板,守着旧书,让字灵听着声儿长,而他得往有铁屑气的地方去。
老妪从怀里摸出块磨得发亮的墨锭,递给他:“这是老墨匠留的,他说墨里掺了松脂,能引字灵认路。你带着,往没书声的地方走——要是遇着不爱出声的字,就用墨锭在石上划划,划出声儿,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两个娃子也跑过来,把刚从构树新叶上摘的露珠塞他手里:“这露水里有‘读’字的气!洒在蔫了的字上,它们就想起该怎么出声啦!”
吴仙把墨锭和露珠收进袖袋,握着念归幡往丘北走。走到土坡顶回头望,老妪还坐在石板旁念旧书,两个娃子趴在她身边,手指跟着笔画描,“读”字的光顺着石板往下淌,淌过构树的根,淌过烂纸堆的残字,像条软乎乎的声线,一头拴着旧书铺的暖,一头牵着丘外的路。
风里的铁屑气越来越清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墨锭,墨锭凉丝丝的,却透着活气——他知道,前面定有刻着字的铁器在等,等墨锭划出声,等有人开口念,等把冻着的气脉,一点点暖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西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墨锭在袖袋里轻轻撞着构树籽,“咚咚”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听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