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5章 传字路·递
矮坡上的风裹着纸灰气,落在肩头时轻得像片絮。吴仙跟着两生草往上走,脚下踢到些枯脆的东西,低头看是晒纸时铺的竹席残片,竹丝朽得发白,却还能辨出当年铺纸的纹路——横的是老纸匠搭的竹架痕,竖的是构树皮纸晾时缩的皱,缠在一处,倒像张没写完的字谱。
“是晒纸坪。”阿芷蹲下身,两生草的根须往竹席残片下钻,竟拖出个半朽的竹帘,帘眼还嵌着点淡褐的纸浆,“草说这是老纸匠最后用的那张帘——他拓‘润’字拓时,就蹲在这儿晾纸,说‘纸晒得透,字拓得才亮’。”
竹帘刚被拾起,突然“簌簌”落了层纸灰,灰在光带里飘着飘着,竟凝出个“润”字的影——正是老纸匠捐给聚字台的那张“润”字拓的字灵。影字沾着竹帘的气,往念归幡的光轮上靠,轮上的莹白纸气顿时涌过来,将它裹得严严实实。
“这字灵竟藏在竹帘里。”墨渊用镇山链拨了拨坪上的旧纸堆,纸堆里滚出个陶瓮,瓮口塞着布,揭开时飘出股墨香,“是调拓浆的瓮,浆还没干透呢。”他用指尖沾了点浆,浆里竟混着碎木屑——是老木匠嵌在聚字台的木心屑,想来是当年老纸匠拓字时,特意掺进去的,让纸气里也带着木的实。
吴仙望着光带里的字灵们,先前在忘字滩接的“耜”“缫”字灵,此刻正围着“润”字影转,像得了主心骨似的。而聚字台的光轮越转越急,木、石、纸、土的气缠得更稠,幡尖往晒纸坪尽头指——那里有条溪,溪水上飘着层薄光,正是拓字溪的上游。
“过了溪就是续字崖了。”墨渊望着溪对岸,夕阳正往崖顶沉,把崖壁染得金红,隐约能看见崖上刻着大片空白,像等着填字的纸,“我师父说续字崖的崖面是天生的‘无字碑’,三位老者当年本想在崖上刻完‘传’字的续篇,没来得及……就等后来人把聚字台的合气递上去,让字自己长出来。”
阿芷的两生草早窜到溪边,草叶往水里探了探,突然回头蹭阿芷的手。“草说溪里有东西拦着。”她指着溪心,那里的水打着旋,旋里泛着层淡青的气,“是‘断’气——像有人不想让字灵过溪。”
吴仙走近溪边,念归幡往溪心扫了扫,光轮撞在淡青气上,竟“嗡”地弹了回来。气里浮出些模糊的影:是后来人嫌传字路麻烦,用术法在溪上设的障,嘴里还念“老字早该忘,留着反碍事”——正是当年凿碑埋字的那些人的戾气余影,藏在溪底三百年,专拦往续字崖去的字灵。
“拦得住一时,拦不住字要长的劲。”吴仙握紧幡杆,突然引着聚字台的合气往溪里灌——暖黄的木气先沉下去,贴着溪底生根,像老木匠往实里刻的劲;清灰的石气跟着铺开来,在水面架起桥,是老夫子解石的硬;莹白的纸气缠上淡青气,软乎乎地裹,是老纸匠拓纸的柔;褐红的土气往溪岸渗,托着字灵往岸边靠,是藏字窟的沉。
四种气拧在一处,溪心的淡青气顿时“咔咔”裂了缝。墨渊趁机将镇山链抛过溪,链环在对岸绕住块巨石,“拉着光带过!”链身绷得笔直,聚字台的光顺着链环漫过去,在溪上搭了条光桥,比先前的光带更亮、更实。
阿芷先让两生草带着“润”字影过溪,草叶卷着字灵踩在光桥上,淡青气想往草叶上缠,却被光桥的合气烫得缩了回去。“快跟着!”她回头朝字灵们喊,“过了溪就能长在崖上啦!”
“耜”字灵带着土粒先跳上桥,“缫”字灵跟着飘过去,连最胆小的“舂”字灵,也被“刈”字灵推着往前挪。吴仙和墨渊护在光桥两侧,念归幡的光护着字灵不被溪风刮偏,镇山链扫着漏网的淡青气——等最后一粒字灵过了溪,溪心的淡青气彻底散了,拓字溪的水变得清亮,映着夕阳,像铺了层碎金。
三人过溪时,晚风正好从续字崖吹下来,崖上的空白处突然亮了亮,像在招手。吴仙抬头望,崖壁上的空白不是乱的,竟隐隐有字的轮廓:左边是木痕,右边是石棱,中间是纸纹,底下是土色——正是聚字台的模样,就等着合气来填。
“该递了。”墨渊的镇山链轻轻撞了撞念归幡,链环上的光往幡面聚,“把聚字台的气、这一路接的字灵,都送进崖壁的轮廓里。”
吴仙走到崖下,将念归幡竖在崖前,指尖往幡面的光轮按——轮上的木、石、纸、土气突然涌出来,顺着幡尖往崖壁的轮廓爬。木气先钻进木痕里,崖上顿时浮出老松的纹,像老木匠的刻刀刚划过;石气跟着嵌进石棱,泛出墨色的亮,是解字坪的石屑在发光;纸气铺在中间的纸纹上,莹白里透着构树的清,是老纸匠的残纸在舒展;土气沉进底下的土色里,褐红裹着草木灰,是藏字窟的软土在发暖。
那些跟着来的字灵们,这时都往崖上飞:“生”字灵钻进木痕的深处,“明”字灵落在石棱的尖上,“润”字灵贴在纸纹的中间,“耜”“缫”这些老字灵,就散在土色的边缘——它们挨着合气,竟慢慢往崖壁里融,像水滴进了土,自然得没有半点滞涩。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往崖顶窜,草叶缠着最后一缕合气往上爬,爬到崖壁最高处的空白时,草叶突然亮了——那里竟要长个“续”字!木气做骨,石气做锋,纸气做肉,土气做底,字灵们围着笔画转,像在帮忙搭架子。
“三位老者当年没刻完的,是这个‘续’字。”墨渊望着崖上渐渐成形的字,声音轻得怕惊着它,“聚了,传了,最后得续上,字才不会老。”
夕阳彻底沉下去时,崖壁上的“续”字亮了。木痕的暖黄、石棱的清灰、纸纹的莹白、土色的褐红在笔画里转,字灵们在笔画间穿来穿去,像在跑、在长。吴仙望着那字,突然觉得念归幡轻了些——聚字台的合气递出去了,这一路接的字灵也安了家,可心里却比来时更沉、更暖,像揣着三百年的热,又揣着往后的盼。
两生草从崖顶落下来,草叶上沾着点崖壁的光,蹭了蹭吴仙的手。“草说崖在笑呢。”阿芷仰着小脸,眼里映着“续”字的光,“说‘这下好了,字能接着长了,人也能跟着往前走了’。”
墨渊收了镇山链,链环上还留着崖壁的暖。“传字路到这儿就完了?”他望着崖下的拓字溪,溪水上飘着字灵们剩下的微光,像在跟他们道别。
“没完。”吴仙摇了摇头,念归幡往来路指了指,幡面上传字路的星纹还亮着,只是不再急,变得温润,“老夫子说字要跟着人长,人往前走一步,字就多长一分。咱们把字递到这儿了,往后还有人会沿着传字路来,接着续,接着长——这才是传字的意思。”
晚风又起,崖上的“续”字轻轻颤,像在应。拓字溪的水顺着溪道往下流,带着崖上的光,往藏字窟、往解字坪、往印字林去——像是在说“字在这儿呢,来接着写呀”。
吴仙最后望了眼续字崖,握紧念归幡转身时,看见阿芷正跟着两生草往溪边走,草叶卷着片刚从崖上落的光屑,光屑里竟有个极小的“新”字影,正跟着草叶晃。他知道,这便是传字路的结尾,也是新的开头——字续上了,人还要往前走,带着三百年的热,带着崖上的光,接着往下走,让字长,也让人跟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