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机楼
她近日内力运用的越发纯熟,故而一口气奔出数里也不觉得累。
值了一夜勤的士兵们早已困顿不堪,个个东倒西歪,哈欠连天,眼皮沉重得仿佛粘了胶,交接的短暂混乱,正是精神松懈的一刻,谢晚宁看准时机,身子一飘便趴在了高高城门阴影之中。
然后,等。
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鱼肚白,夜风从身侧呼啸着刮过,虽是夏季,但高处不胜寒,四面沉沉的风裹挟着森然冷意盘旋而上,直透骨髓。谢晚宁趴伏的时间太久,连浓密的睫毛上都凝结了一层湿漉漉的细小水珠,在微熹的晨光中泛着微芒。她一动不动,像一块融入城砖的冰冷岩石,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睫毛上的水汽,牢牢锁定着下方巨大的门闩和那些呵欠连天的守卫。
终于,厚重的城门内传来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和士兵疲惫的吆喝。
“时辰到!开——城——门——喽——!”
伴随着一声悠长拖沓、带着浓浓睡意的号令,那两扇沉重无比的包铁城门,在刺耳的“吱嘎——嘎——”声中,被士兵们费力地、缓慢地向内拉开一道缝隙!清晨微弱的曦光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挤入,照亮了门洞内飞扬的尘土,也照亮了守卫们睡眼惺忪,毫无戒备的脸庞。
就在这城门开启,光线涌入,而守卫们精神最为涣散,恰巧视线被光线和扬尘短暂模糊的刹那!
谢晚宁动了!
她一直蓄势待发的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高处的阴影中弹射而出,没有半点声响,甚至带起的风声都被城门开启的巨大摩擦声完美掩盖。她的身影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像一缕被强风骤然撕裂的轻烟,速度极快却又毫无痕迹,精准又轻盈地擦着那道刚刚开启,尚不足一人宽的缝隙边缘,疾掠而过!
守卫们只觉得头顶似乎有一阵极其微弱的风一瞟,速度快得让他们以为是错觉。一个士兵下意识地揉了揉困涩的眼睛,抬头望去,只看到城门上方空荡荡的阴影和灰蒙蒙的,刚刚亮起的天空。
“刚才……好像有只大鸟飞过去?”另一个士兵打着哈欠,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我咋感觉有风?”
“大清早的,鸟还没醒呢,眼花了吧你!”旁边的同伴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继续费力地推动着沉重的城门,“别给老子耍懒,赶紧推!”
而此刻,谢晚宁的身影早已彻底融入了城外那片尚被黎明前最后一丝黑暗笼罩的莽莽苍苍山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从未在那里停留过,只留下城门口士兵们困倦的抱怨和那扇还在缓缓洞开的沉重城门。
然而她跑了不远,却在一处僻静的巷口骤然停下。
她没有回头,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清晰响起。
“出来吧。跟了一路了,不累吗?”
十一的身影从她身后的屋檐阴影中缓缓走出,沉默地站定,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没有丝毫被点破的窘迫。
“我要回天机楼,”谢晚宁看着他,语气平静,“你确定要跟着?”
十一没有回答,只是向前迈了一步,用行动表明态度。
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反正他不在乎地点,也不在乎她夜奔的理由,只在乎她的安危。
谢晚宁无奈地摇摇头,知道一旦被发现,注定是甩不掉这块“木头”的,索性不再多言。
“跟紧点,别被发现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中朝着城郊那座隐匿于山林间的天机楼疾行。
天机楼,顾名思义,是一座隐于山谷高楼,它建在高崖半中央,高墙之阔超过一般城墙,而入口处怪石嶙峋,机关重重。
谢晚宁两人穿过一道看似天然的石缝,眼前才豁然开朗,抬首,灯火通明的楼阁依山而建,肃杀之气弥漫。
刚踏入前院,一道清雅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古法炮制的淡蓝色锦衣,上面绣着矫健的飞鹤,身姿挺拔如修竹,而那人面容也很是清俊,气质温润,眉宇间虽带着书卷气,但一双杏眼虽带着笑意,眼神却清澈明亮,隐含锋芒。
正是天机楼的大师兄,苏扶盈。
“晚宁!”苏扶盈看到谢晚宁,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真切的惊喜,随即又被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取代。他快步上前,目光快速在她身上扫过,确认无碍后才低声道。
“你可算回来了!一去这么久,音讯全无,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他语气温和,但那份关切下的责备之意也清晰可辨,“你是怎么搞的?任务失败了就应该立即回来禀告才是,竟然生生在外面拖了这么久!若非我们的人寻到了你的消息,你打算在外面呆一辈子不成?我说真的,你要是再不回来,只怕师父的怒火,师兄我也替你兜不住了。”
谢晚宁扯了扯嘴角,“大师兄,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这些日子不过是有些事情耽搁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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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得,对于外面发生的事儿,谢晚宁直觉不想讲的太细,于是一句话便含糊带过。苏扶盈倒是没有再追问,只是目光随即落在谢晚宁身后一步之遥,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十一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笑一声。
“你小子居然还敢就这么站在这里?”
十一充耳不闻。
“天机楼的规矩,没有师父同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楼,”苏扶盈抬起下巴看着他,“你那日不顾我等阻拦,打破我天机楼的十八道禁制,随意下山,已经犯了楼中规矩,你可知错?”
十一不耐烦的转过头,看也不看他。
“你……”
苏扶盈十分生气。
这小子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鬼样子!
自己每一次和他说话,他都是这种要死不活,一言不发的模样,真是令人讨厌!
“师兄,不要同他计较了。”谢晚宁眼见着苏扶盈要发火,赶紧圆场,“我们先去见师父要紧。”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天机楼弟子服饰的少年匆匆跑来,对着苏扶盈和谢晚宁恭敬行礼:“大师兄,晚宁师姐,楼主有令,请二位即刻去‘砺锋堂’见他。”
苏扶盈与谢晚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砺锋堂,那是禾谷考校弟子武功的地方,去那里,只怕不费点力气是不好回来了。
谢晚宁深吸一口气,对十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在外面,便跟着苏扶盈朝堂内走去。
砺锋堂内灯火通明,四壁挂着各种兵器,地面外围是坚硬的黑曜石打磨而成一个巨大的空心圆圈,武堂中间却采用了防滑的石板。
而刺客堂中央,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他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矮小精瘦,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短褂,头发花白稀疏,随意被一根木钗挽着。
似乎是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扫过来时,一股无形的强大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让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天机楼主,禾谷。
“师父。”苏扶盈和谢晚宁同时躬身行礼。
禾谷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苏扶盈,钉在谢晚宁身上,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舍得回来了?”
“徒儿知错。”谢晚宁垂首。
“错?”禾谷很是慈爱的笑了笑,“孩子,告诉我,是什么把你绊住了?”
那道目光沉沉压在谢晚宁的背上,她只觉仿佛背负千斤重的石头,压得她几乎挺不起腰来,“徒儿……没有完成任务……被叶景珩捉去所以耽搁……”
“哦?”禾谷依旧微微笑着,“那为何为师的人是在那许家找到了你的踪影?我听说……”
他向前迈了几步,“你同那位当朝的大学士成婚了?”
此言一出,苏扶盈却愣了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谢晚宁。
那眼神颇有些复杂。
“不过是权宜之计。”谢晚宁被禾谷无形中释放的内力压得冷汗直流,却依旧咬着牙强撑,“那日徒儿……被叶景珩追杀……不得已才借着那冲喜新娘的身份摆脱……可谁知后来还是被识破……几经辗转才回到天机楼……”
“是吗?”禾谷若有所思。
“徒儿不敢欺瞒。”
“也罢,回来就好。”话音一落,他的内力顿时一收,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手向她伸开,“起来吧,让为师看看……”
周身一松,谢晚宁长呼一口气,然而却听得禾谷后面的话,脸色一变。
“让为师看看,你在外面这许久,本事长了多少!”
话音未落,枯枝般的手掌已如鬼魅般探出,直抓谢晚宁肩头!
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却快如闪电,角度刁钻,更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尖锐劲风!
谢晚宁瞳孔一缩,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做出反应,她脚下步伐一错,身法比之以往更加飘忽灵动,如同风中柳絮,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凌厉一抓。同时,她并未一味闪躲,手腕一翻,并指如剑,竟带着一股圆融凝练的内劲,反点禾谷手腕要穴!
“咦?”
禾谷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能感觉到谢晚宁这一指蕴含的内力不仅更加深厚,而且运转间圆融无碍,收发由心,与她离开前那略显浮躁的根基判若两人!
惊讶归惊讶,禾谷手下却丝毫未停。他变抓为掌,掌风如排山倒海般压下,招式狠辣老辣,招招直逼要害,显然并非简单的考校,而是带着几分逼压与试探,甚至隐隐动了真火!谢晚宁虽然功力大进,但面对师父那深不可测的修为和浸淫数十年的杀伐经验,顿时左支右绌,压力陡增。几次险象环生,凌厉的掌风擦过她的衣襟,留下道道裂痕。
就在禾谷一记凌厉掌刀带着开碑裂石之势,毫不留情地斩向谢晚宁颈侧,眼看她已避无可避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猛然从门外冲入砺锋堂!
十一眼中是骇人的血丝与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竟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撞向禾谷那雷霆万钧的掌刀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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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声闷响!十一如遭重锤,整个人被禾谷那沛然莫御的掌力震得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冰冷的黑曜石墙壁上,又重重摔落在地。
他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却咬着牙,挣扎着想爬起来,目光死死锁在谢晚宁身上,满是焦急与守护。
整个砺锋堂瞬间死寂。
禾谷缓缓收回手掌,浑浊的老眼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与玩味地看向地上挣扎的少年。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十一从里到外看个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有点意思。”禾谷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些日子不见,你这野路子的功夫,倒是精进得邪门。”
他踱步到十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蝼蚁。
“不过,谁给你的胆子,敢闯我天机楼的砺锋堂?嗯?你算什么东西?”
禾谷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十一痛苦却倔强的脸,最终落回脸色微白的谢晚宁身上,带着一种刻意的羞辱,慢悠悠地开口。
“不过是个靠着攀附我徒儿,才在这江湖上勉强有片瓦遮头,苟且偷生的野狗罢了。离了她,你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十一的心里,更扎在谢晚宁的心上。
十一的身体猛地一僵,抓着地面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地面。
屈辱,愤怒,不甘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他能感觉到谢晚宁投来的担忧目光,那目光让他更加痛苦。
最终,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低下头,生生咽下了喉头翻涌的血沫和所有沸腾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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