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弑君
夜里就寝,绍桢头一次制止宫人点燃安神香,睁眼到月上树梢,有人推开房门悄悄进屋,床帐被拂开,熟悉的气息覆上来,她伸手一挡。
身上的人一惊,翻身下去:“你……”
绍桢淡淡道:“这么多天了,当我是傻子?”
他沉默地站在床前,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是怎么想的?还想回去吗?”
绍桢侧过脸,面朝着里侧,轻声道:“不回去了。皇后本来就该住在坤宁宫。以后,就这样吧。”
他失魂落魄地答应了一声,忽然道:“我最后打消了主意的,可是说晚了,没赶上——”
绍桢没应声,不知过了多久,转头一瞧,他已经离开了。
……
近来她经常生病,皇帝已经习惯了,听说坤宁宫又请了太医,熟门熟路地等到晚上才去探望。
白天不行,他害怕她的眼神。
今日有些不同,她的寝屋里多了个侍疾的人,是宋氏。
她穿戴十分清简,甚至是灰扑扑的,原本就脸色蜡黄,这下更是半分不像个妃子,比寻常的地主太太都不如,低眉顺眼地行礼:“皇上万福。”
皇帝有几年没看见她了,险些没认出来,皱了皱眉:“朕不记得解了你的禁足。”
绍桢在帐中轻轻咳嗽两声:“是我解的。知错能改是为善,她已经知错了。”
宋氏低声称是。
皇帝这才没说什么。
宋氏从此在坤宁宫留了下来,服侍绍桢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似乎捡起了昔年的活计,重新当回下等宫人。
皇帝倒没什么不适应的,绍桢给宋氏拨了坤宁宫西边的启祥宫居住,他也并无异议。
直到有一日,他从坤宁宫出来,宋氏守在螽斯门前等待,请他去启祥宫小坐。
她局促不安地低着头:“妾有话想同皇上说,不会耽误皇上太久的……”
皇帝体谅她为皇后侍疾辛苦,提步进了启祥宫。
宋氏亲自上茶,随侍太监上前试毒,确认无异状才退开。
“妾自省这几年,时常抄写经书,”宋氏柔声细语地说着,一面将茶奉过去,“开春之后似有大彻大悟之念,想求皇上一个恩典,准妾如叶贵妃一般,入宝华寺带发修行。”
皇帝有些惊诧,接过茶想了想,倒是无有不可:“既心意已决,便同皇后说一声,内廷之事,都仰赖她裁决。”
宋氏恭顺应是。
皇帝给她面子,饮了一口茶便放下,见她并无其他话,遂起身欲离开。
还没走到门前,脚步倏地一滞,回头看向宋氏,一个“你”字尚未出口,旋即轰然倒地。
……
坤宁宫中,绍桢正皱着眉,抬眼看向请脉的太医:“你没诊错吧?”
太医笑得慈眉善目:“微臣以项上人头做保,绝无差错。”
绍桢心乱如麻,半晌,烦躁地摆摆手:“行了,下去下去。”
太医张了张嘴。
这么大的喜事,竟然没个打赏?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宝哥咔咔笑着,跌跌撞撞奔了进来。他已经完全会走路了,只是保母不放心,像老母鸡似的张开双手跟在他身后。
“娘、娘!”他含糊不清地喊着,双手捧着个小盒子,一头撞进她怀里,献宝似的将盒子捧给她,“爹、送!”
绍桢亲了他一口,笑道:“宝哥又当驿差啦?”
他歪着头:“一、叉?”
“驿、差。”绍桢纠正他,随手将盒子放在炕桌上。
宝哥眼巴巴地盯着盒子,扯她的袖子,奶声奶气道:“开、开?糖糖。”
“装了糖啊?你是小馋猫,对不对?”绍桢逗着他,顺着孩子的心意拧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只小巧的竹蜻蜓,一封折了几次的信,还有几块方糖。
宝哥看着糖流口水:“吃,宝哥你吃。”
“是‘我’吃。”绍桢再次纠正,给儿子喂了颗糖解馋,有些烦躁地望着盒子中的东西。
竹蜻蜓是他做的,信也是他写的,不外乎又是些认错的讨好之言,两人分居之后,他常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
她心里堵了口气,不想拆信。
宝哥津津有味地嚼完一颗糖,伸手还要,嘻嘻笑:“我、吃。”
“没收了。再吃长蛀牙,痛哦,”绍桢摸摸他胖乎乎的腮帮子,指位置,“这里。”
宝哥被她唬住,砸吧砸吧小嘴,忽然双眼放光地抓住竹蜻蜓,一把捉了过来,好奇地拨弄。
绍桢搂着儿子呆呆地出神。
她精力不济,宝哥一直住在乾清宫跟着他,平心而论,他当起宝哥的父亲,是十分称职的。
就这么害了他,对宝哥是不是太残忍了?
她摸了摸肚子,这里又有孩子了。
或许……不必操之过急,要报复,不是只有杀他一个办法。再仔细想想,她能想出两全之法。
她放开孩子,高声地喊着静嶷:“去启祥宫!叫宋婕妤过来!”
静嶷奔入屋中,神色有异,她一看便怔住。
“娘娘……”静嶷咽了咽口水,“启祥宫出事了!您快些过去,这会儿委实不能耽搁了!”
……
绍桢惴惴不安地坐在坤宁宫等待。
昨日她匆匆赶往启祥宫,终究迟了一步,皇帝昏迷前硬撑着一口气留下口谕,命禁卫暂时接管启祥宫,并立刻召见内阁大臣。
她被车之棠拦在启祥门外,不得进入,唯有折返,从出事枯坐至今,已有整整十个时辰。
阖宫戒严,乾清宫和启祥宫更是层层封锁,半点消息也透不出来,她心里没底,不知道他状况如何,到底是故布迷阵还是当真性命垂危,又或者……已经殡天了。
幸姐被叫走了,等孩子回来,她便能知道消息了……
终于,外面响起沉沉的脚步声,不像是宫人和太监,倒更像禁卫的皮靴。
她慢慢站起来。
锦衣卫指挥使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脸庞模糊不清,遥遥地朝她行礼:“皇上口谕,请皇后即刻入乾清宫觐见!”
……
乾清宫灯火通明。
绍桢慢慢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传召的车之棠在寝殿前留步,宫人打起门帘,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头进屋。
帘影重重,看不见一个宫人或太医,似乎特意屏退旁人,专程在等她。
他只披着件单衣倚在床头,光是这个姿势都有些勉强,面如金纸,嘴唇泛青,虚弱的模样,双眼却极为明亮,泛着幽幽的冷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问:“是不是你干的?”
她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般,却感受不到一丝害怕的情绪,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什么?”
皇帝的语气很平缓,叙述道:“宋氏在指甲中藏剧毒,意图弑君,已经赐死。她一个宫婢出身的妃嫔,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既无恩宠,也无家室富贵,拿什么收买旁人给她行方便,从外面夹带砒霜进宫?”
绍桢僵硬地牵了牵嘴角。
此情此景,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摆出大惊失色的架势,关心君王、痛骂罪犯,并尽力打消他的怀疑。
可她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是漠然道:“宋氏辛辛苦苦伺候你,给你生儿育女,你却如此薄情寡义,让她母子分离多年仍蒙在鼓里。泥人尚有几分泥性,她动了杀心,这也不奇怪吧。”
皇帝淡淡道:“所以你算准了她的心思,日夜挑拨她来杀我?”
绍桢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若非要给我安罪名,我也无话可说。”
“夫妻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自己枕边人是什么性子?”他微微一笑,“你也很辛苦吧,为了自己手上不沾血,生生从开春忍到如今,我真的快死了,遂了你的心愿,你是不是很高兴?”
绍桢想刺他,想就这么答应,可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一直注视着她,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朝她招手:“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